【名家学记】王家范 | 吕思勉与新史学【中】

发布者:徐 婷发布时间:2021-04-15浏览次数:85

原创 王家范 上海学 2020-04-17

吕思勉与新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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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家范

从“新史学”之名由梁启超于1902年正式揭出算起,至今已有105年。吕思勉自述6岁至8岁即和史学发生关系,13岁起读梁先生的文章,治学的道路实受康、梁的影响,虽父师不逮。16岁起读“正史”,至23岁已将正续《通鉴》、“二十四史”与“三通”读过一遍,从此专意治史。在往后50年的生命历程里,吕先生笔耕不輟,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 “新史学”事业,给我们留下1000余万字的遗著、遗文。笔者不揣浅陋,兹就吕先生的学术创造与“新史学”的关系,以及“思勉人文学术”的特点,略抒己见,以纪念先生逝世50周年。

【名家学记】王家范 | 吕思勉与新史学【上】

“新史学”旨趣的丰富和会通

梁启超先生呼唤“新史学”之起,实因晚清内外时事形势的逼迫,偏重于“功利”方面的考虑,合乎当时的实情。“宣言”一段结论性的话,给人的印象至为深刻:“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视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再看“宣言”给出的史学定义:“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仍着眼于“爱国”、“民族”的意义。因此,当梁启超1902年发表“宣言”之时,论其思想,民族主义意味的浓烈不容掩饰;论其宗旨,则显为救亡图存、革故鼎新、创立现代民族国家的目标服务。

这种“功利”的考虑,最能说明梁启超是站在时代潮流前头的先进代表。梁启超关于“新史学”主旨的基本看法,直到今天也还没有过时。但发表“宣言”的当时,目标固然高远,用什么手段、怎样去完成,尚不及细细琢磨。还有一点容易被人忽略,或许也是新旧转换不可或免的“过程”。凡带有革命性质的运动,它初起时的一个策略,往往喜欢把新与旧转换成黑与白的对立。既要说明“新”的东西应该产生,就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危言耸听地开出“旧”的必须死亡的理由,许多人相信极端才会产生魅力。这样的策略用之于政治斗争可能成功,毕竟政权是可以取而代之的。但用之于学术变革,何况是历史悠久的历史学,这就比较烦难。知识是连续累进的,新的树木还须从旧的土壤里慢慢生长起来,其中也离不开旧的养分滋润。吕先生在1937-1938年撰有《论基本国文》一文,估计是在光华大学的演讲,内中特别指出:国文与其它学科一样,异常复杂,均由“堆积”而成,这是常识,不待费词。所以新的既兴,旧者不会废、也不能废,因为社会的文化非常复杂,旧者仍有其效用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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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早敏感到梁启超“新史学宣言”提法过于偏激,有可能诱导走古今割裂极端之途的是东南大学的柳诒徵先生。他曾直言不讳地说:“此等风气,虽为梁氏所未料,未始非梁氏有以开之。” 我觉得吕先生对梁启超的人品和学术的鉴识,比起柳诒徵要平恕得多。先生在1930年著文说道:“梁任公是冰雪聪明的人,对于人情世故见得极其通透。早年的议论,还未能绝去作用;到晚年,新更趋于平实了,然亦只是坐而言不是起而行的人。” 

综合梁启超当年批判旧史学“四弊二病三恶果”的内容,他理想中的“新通史”实际包含有两大改革目标:一是通史内容的改革,二是通史体例的改革。前者是带有根本性的改造,“史界革命”的意义集中就体现在这里;后者则要起枝叶扶疏的匹配作用,也需要别出心裁,才能相得益彰。对这两大改革目标的定位准确与否,以及改革的广度和深度如何,不仅会影响到“新史学”事业的发展前程,也将规定“新史学”在什么意义上说它是真正成功了。因此,百年回头看,新史学目标的提出,固然需要有石破天惊的勇气,惟有改革先知者能为之。但相比较提出高远的目标,既能传达新的意义,又能在学术上充分站住脚跟,切实地编写出为世人钦服的“新通史”,就不是那么容易。在变革的过程中,有太多的荆棘,太多的险关,需要许多人切切实实地开拓耕耘,需要许多人艰难地用力于攻关拔寨。这里,不仅不会有凭“精神胜利法”美梦成真的神话出现,也不可能提起头发完全离开原土壤。它必将是一次学术上具有“推陈出新”意义的创造。

吕先生与梁启超不同,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基层,对国事和民生都非常关心,但从不愿涉入政界,故旁观者清,有浓厚的平民意识。 他的看法较少掺杂近视的政治功利考虑,心中有大理想,但平实而沉稳。这不仅体现在当时写的一些时事评论里(可惜大多尚未系统整理出版),对“新史学”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一些现象,敏感并作出批评的时间也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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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20年撰写《白话本国史》的序例。先生已经不指名地批近来所出的教科书,随意摘取材料,随意下笔,凭虚臆度,把自己主观羼入,失掉古代事实的真相,甚至错误到全不可据。 同年,在《新学制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的序例里又说:“本书力矫旧时历史偏重政治方面之弊,然仍力求正确及有系统。须知道偏重政治方面固然有弊,然而矫枉过正,拉着什么书就抄,不管它正确不正确,而且都是些断片的事实,其流弊亦很大。” 到1934年写《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本国史》的序例,则在“绪论”里明白道出他盘旋已久的忧虑,说“凡讲学问必须知道学和术的区别”,批评前人常说的读历史乃在知道“前车之鉴”,失诸肤浅实用,须知“世界是进化的,后来的事情决不能和已前的事情一样。病情已重而仍服陈方,岂惟无效,恐更不免加重”。 在经历了许多时事的变迁和内心的思考,他的看法趋向深沉,对史学急于眼前的功用觉得不妥,觉得需要把史学变革引向“根本”之途。他在《蔡孑民论》开首发表了一通议论,言词委婉,却饱含深意。先生讥剌关于“有用之学” 的说法,认为总不免有轻学术而重事功的味道,“其实学问只问真伪,真正的学术,那有无用的呢?”接着,正面的见解就上来了:“当国家社会遭遇大变局之时,即系人们当潜心于学术之际,因为变局的来临,非由向来应付的错误,即因环境的急变,旧法在昔日虽足资应付,在目前则不复足用。此际若再粗心浮气,冥行擿涂,往往可以招致大祸……所以时局愈艰难,人们所研究的问题,反愈接近于根本。

诚如吕先生所忧虑的,检阅百年来“新史学”的发展历程,梁启超当初对“新史学”旨趣的论述,那种不注重“根本”、急于“作用”的隐患,引发某种负面影响,并非完全是意外事故。二千多年来,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朝廷”与“国家”、政权与社会原就是混通不分的,用“国家”取代“朝廷”,也就极容易滑向新的“资治通鉴”,政权意识盖过社会意识,重视意见发表,将当下政见、方略的不同硬与历史认识纠缠一起,不重疏通知远,不从整体上通盘检讨历史,厘清中国历史自在的轨范和发展理路无从谈起,那么所治者多在标不在本,徒费口舌,难有真正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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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

吕先生对中国历史所持见解,有异于此。在吕著的论述里,频率出现最多的用语,就是:“观其会通”、“摄其全体”和“深求其故”,而这一切又最后归之于史学的根本在“认识社会发展过程及其变迁因果”。这些道理在梁氏《历史研究法》里,前两者未得到应有的强调,第三条似与梁氏反复申述的“因果律”说相通,然意境亦很不一样。至于用“社会”取代“国家”作为主题词,则是通史主旨的一大深化。因此说吕先生丰富和修正完善了“新史学”的旨趣,在这些方面体现得比较明显。

吕先生论著反复申述“观其会通”、“摄其全体”的重要,有很强的针对性。先生于1945年有与梁氏《历史研究法》的同名之作,其中特别讲了读史固然有益,但读史不得法也会造成大害,再次告诫诸生:“须知道,应付事情,最紧要是要注意学与术之别。学是所以求知道事物真相的,术则是应付事物的方法……由于一切事物,有其然,必有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不会了解其然的性质的”,所以浅薄的应付方法(术士)终必穷于应付而后已,而深求其故,寻根究底,会通全体,则是治史者的任务(学者)。先生说明,纯为“应付”而把历史知识当作实用的,足以误大事,这也是为治人者贡献“策论”常有的通病和大弊。举的例子是筹安会诸人策划袁世凯做皇帝。他说:当时大家看到这个通电,就说袁世凯想做皇帝了。我却不以为然。我以为生于现今世界,而还想做皇帝;还想推戴人家做皇帝,除非目不识丁,全不知天南地北的人,不至于此。后来事情果然是如此。你说他们没有历史知识?袁世凯和筹安会中人,何尝没有他们的历史知识?在中国历史上,皇帝是如此做成的,推戴人家做皇帝是如此成功的,例子多得很。反对的人从来就有,岂不可期其软化收买?即有少数人不肯软化收买,又岂不可望其动用武力削平?(这使我马上想到了赵匡胤“陈桥兵变”的故事――笔者按)但说到底,造成策士误事的,不是历史知识,还是历史知识的不足,是执一端而不顾全体,不能会通古今中外历史。这一事例说的策士就是杨度,梁任公则草文坚决反对,说明有无历史通识,对一个人的进身处事关系也至深。

返观梁启超对通史新体制的考虑,打破以政治史为核心的旧樊篱是必须的,借助各种学科的帮助,欲将考察的范围扩充至更多领域的意图也很明显(参见前目录,其中也包含有社会史的内容)。但仅有“多”,仅有领域的扩大,没有一以贯之的东西去总笼,体系骨架也就显得散乱。看来他当时还不及从容考虑,只是采纳了西方文化形态史观,想用“大文化”的观念来组织新通史,因此在晚年把新通史径直改名为《中国文化史》。吕先生则思虑比较深入周详,认为要改造旧史学,仅有泛泛的构想,火花四溅,仅是壮观而已;要摇动一棵树,枝枝而摇之则劳而不遍,只有抓住“根本”,才能摇动整体,枝枝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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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王家范 

吕先生为什么特别提出通史必须抓“根本”,方能“多”而不散,才有一贯的精神、一贯的体系呢?还得回到中国通史难写的话题上,才能细细体味。

“新史学”再怎么“新”,假若不姓“史”了,也就不会有人承认他是“史学”。史学的共性就是必须基于史料,由史料入手获取事实,一切都得靠史实说话。梁启超的《历史研究法补编》,明说是为补充前书不足的,因此在“总论”开头对历史的定义就变化了,说“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把“真事实”作为“第一性”加以强调,且专列小节特讲如何“求得真事实”。这个例子,再好不过地说明吕先生对梁氏的观察和评论非常到位,有鉴于早年的偏激,“到晚年,新更趋于平实”。

前辈史家均有共识,史学之难,难在真事实的获取,大海捞针,反复比勘,苦不堪言。说史学本是一种工夫,怕苦偷懒的人绝对不要去干这个行当,就是从这个道理上说的。进而言之,史学著作之难,还难在事实的“别择”(鉴别选择)。而编写通史尤难,诚如张荫麟所体验的,难在“剪裁”。显然谁也没有本事把全部中国历史的事实,细大不捐,应有尽有的写进去。通史水平的高下,取决用什么方法“剪裁”才堪得当。在这一意义上,张荫麟甚至发挥说:史学不仅是一门科学,也是一种人文艺术。

吕先生对这种通史创作的艰难,不惟体验深切,而且一生都在反复琢磨和提炼。他对清代章学诚的见解非常推崇。章氏把史材和史学著作(史籍)分为两物,提倡储蓄史材,务求其详备;作史则要提要钩玄,使学者可读。“提要钩玄”实际上是张荫麟说的“剪裁”所必须达到的境界,非此不是胡剪乱裁,便是史材堆砌成团,不成章法。吕先生评价章氏的这种见地实可谓史学上一大发明,说“章学诚和现代的新史学只差了一步,而这一步却不是他所能达到的。这不是他思力的不足,而是他所处的时代如此。如以思力而论,章氏在古今中外的史学界中,也可算得第一流了。”

“只差一步”,这是什么样的一步呢?就是史学必须得西方近代社会科学之助,特别是有关社会整体状况及其变迁的学说,为观察历史增添显微镜和望远镜,才可能“钩玄提要”,透识其整体。所以先生多次强调,古今中外,国家政权多变,各类人物如走马灯,其底下都是社会的变化在使然,决非像过去人误解的那样,以为舞台不会变,演员在屡变而已。在这一点上,吕思勉先生的认识,不仅没有一丝“遗老”的气息,而且称得上得风气之先,是一位名实相符的思想先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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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

西方到了近代,学科的分化成为一种普遍的趋势。这种风气传到中国(这方面,梁启超借助于日文介绍,敏感得很早,可惜无暇细读钻研),史学在各门现代学科的推动下,专业内分化的趋势也发动起来了,于是而有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民族史、外交史、科技史等等,它们之中还分出更多、更细的专题。论“新史学”,专门史的成绩最显著,令人称羡。专门史的范围毕竟要小一些,而且那时多般都是做专题,还谈不上做专中之通,能够把“竭泽而渔”作为高目标。史学作为一门学科,做得越是仄深越见工夫,这是最符合职业特点的做法,容易为业内所承认,故有惟专为“家”、通不成“家”的习惯偏见。但基于社会变迁的要求,新式学校的广泛兴起,培养一代新人对中国的过去与未来有一种正确的态度,通史再难也不可或缺。傅斯年“暂不宜编通史”,是从专家的角度高调要求,生怕粗糙的制品泛滥出来误人子弟。但首先鼓动张荫麟接受编写中国历史高中教材任务的,不就是傅孟真先生吗?

专门史走的是由“合”而“分”的道路,而普通史(通史)则是要将“分”重新返回“合”。这不是简单的拼凑合拢,新的回归应该有所综合、有所升华。吕先生认为通史可以走出困境,开辟新境界,但应该学习专门史创新的榜样,需要在众多与“社会科学”各分支相关的内容间架构一座桥梁,才能通向新的综合。桥梁的架构方法,吕先生认定了,它就是“社会学”。

查阅先生各时期的论著,正面的回答应是连贯的,即向社会史方向开拓。新通史必要以研究社会为枢纽,以考察社会变迁为主线,方能转动全局,开出新境界。据现在查考得到的资料,吕先生这一史学新主旨的表述最早见之于《白话本国史》,时间在1920-1923年,也正是梁启超宣告从政界隐退,酝酿制订新通史体制(草拟目录),并且写出了“社会组织篇”,真有点灵犀相通的味道。吕先生在“绪论”第一章开宗明义即说:“历史究竟是怎样一种学问?我可以简单回答说:历史者,研究人类社会之沿革,而认识其变迁进化之因果关系者也。”在全书的纲目中,我们看到按历史顺序穿插了一些名目全新的章节,如上古史第一章中的“三皇五帝时代社会进化的状况”,第八章“古代社会的政治组织”(共有六节),第九章“古代社会的经济组织”(共有三节),中古史(上)第六章“社会的革命”,中古史(下)第三章“从魏晋到唐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情形”(共有七节),近古史(下)第五章“宋辽金元的社会和政治”(共有八节),近世史(下)第五章“明清两代的政治和社会”(共有八节)等。至于不标出“社会”两字的内容在许多章节里也有渗透。对社会情形和社会生活的叙述,在当时是非常新鲜的事。这全仗先生对史料的通贯圆熟,比较梁氏的《社会组织篇》文稿要详实深入得多了。 这本在19世纪20年代初就出版的《白话本国史》,已经被学界公认为我国第一部用白话文写的系统新通史,却至今还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也是一部把通史引向社会史方向的开拓性著作,不能不说有点遗憾。

  

马林诺夫斯基

从1922年《白话本国史》开始试验和探索,到1941年应《中美日报》副刊之约,专题写作《从我学习历史的经过说到现在的学习方法》,先生已经完成了《吕著中国通史》的写作,思虑和考量非常成熟,语气也显得特别的坚定。他说:“史学是说明社会之所以然的,即说明现在为什么这个样子。对于现在社会的成因,既然明白,据以猜测未来,自然可以有几分用处了。社会的方面很多,从事于观察的,便是各种社会科学。前人的记载,只是一大堆材料。我们必先知道观察之法,然后对于其事,乃觉有意义,所以各种社会科学,实在是史学的根基,尤其是社会学。因为社会是整个的,分为各种社会科学,不过因为一人的能力有限,分从各方面观察,并非其事各不相干,所以不可不有一个综合的观察。综合的观察,就是社会学了。” 

今天谈多学科交叉渗透无甚稀奇了。只要看从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到博士生的学位论文,就知道已经成了时尚流行,无不声称自己是采用这种“骄傲”的方法研究课题的,后面跟着就是一个不短的多学科清单。在吕先生那个时候,西方社会科学理论还只是初潮骤至,找书不易。梁启超很早就注意到“群学”(即社会学),吕先生也受到影响。斯宾塞的《群学肄言》、甄克思的《社会通诠》、马林诺夫斯基《两性社会学》等,可能是先生最早直接读到的西方社会学译著。先生在1920年已经关注到马克思主义的引入,到47岁(1930年),因友人的介绍, 开始阅读马克思主义的书籍,对唯物史观看重经济基础的作用,非常之欣赏。

同乡挚友陈协恭1933年为《先秦学术概论》作序,谓先生天资极高,兼弘通与精核二者而有之,且深研近世社会学家之说,非徒专事古书疏通证明可与之同年而语者。相比于偏狭考据风气,先生的通达尤其显得突出。从今日情景而言,又与颇多新派生搬硬套、作势唬人者不同。先生借“社会学”之助,全在细心领会其观察视角与思想方法的优点,返观中国历史事实,融通不离治史精核的要求,反对凿空泛言,生硬灌注。因此先生的运用“社会学”,见不到新名词、新概念满天飞,什么模型、模式的莫名堆叠,一如陈寅恪藉西方“人类学”的启示,发明隋唐政治制度渊源奥妙,运用存乎一心,了无痕迹。这就是学界老前辈新旧之学兼通的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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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沪上初版书-先秦学术概论(复制版)》,吕思勉著,上海三联店书店2014年版

吕先生接触到的西方社会学理论还处在孔德-斯宾塞初创原理的阶段,什么功能、冲突、交换、结构等等分派分系的理论与方法尚未进入。看先生强调“社会学”是对社会的“综合观察”,与孔德当时的意思最切近。后来那种以西方现代社会为模型,通过愈益烦琐化、形式化得出的所谓理论“概念”和“范式”,还不致像现在这样“污染”到古代社会的观察,折腾得不伦不类。吕先生对“社会学”原理的领会,最能证明前面老友所说“天资极高”,对孔德“吾道一贯”的独到领悟,恐怕连这位西方“孔”夫子也会叹息“后生可畏”。孔德把“社会”比喻似人体那样的生命有机体,是更为复杂的“超级有机体”;又模仿物理学原理,说社会运行有“静力学”和“动力学”两种定律。我们看吕先生一开口,立足点很高,意境很远。他用本土化语言描述的“社会学”,注重揭示的是社会整体运动,富有强烈的历史感:人类已往的社会,似乎是一动一静的,这节奏像是人生的定律。昔时的人,以为限于一动一静的定律,这是世界一治一乱的真原因,无可如何。这种说法是由于把机体所生的现象与超机现象并为一谈,致有此误。人个体活动之后,必继之以休息,社会则可以这一部分动,那一部分静。人因限于机体之故,不能自强不息地为不断的应付,正可藉社会的协力,以弥补其缺憾。社会固然也会有病态,如因教育制度的不善,致社会中人,不知远虑,不能豫烛祸患;又因阶级对立尖锐,致寄生阶级不顾大局的利害,不愿改革等等。我们藉社会的协力,就能矫正其病态,一治一乱的现象,自然可以不复存在,而世界遂致于郅治了。这是研究历史的人最大的希望。 这段议论,与孔德-斯宾塞之说有所超越,对早期西方社会学曾有过的庸俗生物学偏向有“先天”的免疫力,把它转化成了一种看重社会制度变迁、积极进取的社会变革学说。这不是创造性地借用西学而别出境界的一个很好事例?

如何用这种新的社会学眼光观察历史,逮住“社会”这一历来为治史者陌生的“动物”(西人有言社会为不易捕捉的狡猾动物,即指其似有形似无形,变动而不居),是个难点。首先就是史材方面的困难。我们看历史学与社会学的结合,即便到了改革开放后,也仍然有不少人以为只有社会生活方面的史料可以利用开发,而原来正史大部分都不得不因“无用”而被废,“社会史”便无奈地变向朝史学一个分支“社会生活史”的窄路上走去。不能否认,这方面的史料开发和研究有许多突破,但这只是一支专门史的成立,而非当年“新史学”期待中的“普通史”的成功,甚至弄不好,还可能偏离“新史学”的旨趣,与认识中国社会特点、推动社会变革的目标显得隔膜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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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宾塞

借“社会学”之助,疏通知远,通观其变,目的是为了认识中国社会整体状态及其变迁的方向,先生毕生精力尽萃于此,是他认为不可须臾疏离的“新史学”主旨。从这个角度上考量,细致梳理并深入认识先生在社会史开拓方面究竟有哪些突出的建树,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片面理解甚至夸张梁启超对旧史学批判的某些意见,先生向存不同意见。他说:旧史偏重政治,人人所知。偏重政治为治史之大弊,亦人人所知。然(一)政治不可偏重,非谓政治不可不重。(二)政治以外的事项,亦可以从政治记载之中见得。此二义亦不可不知。现在很多人喜欢说社会史是眼睛向下,写民众的历史,当时新史家称“人群的历史”。但若从史材而论,至近现代天地稍宽,越是往前史材愈少,悬木求鱼,久为史家苦恼。至于人民为历史的主人,这是从宏旨大义上说的,政权不为人民所有,情景就难以一言而尽。对此,先生的见解比较切近实际。他说人民方面的材料虽云缺乏,但须知(一)此乃被压迫阶级不能自有政权,而政权乃为压迫阶级所攘夺,自不能与政府方面的材料相比。(二)正史中也绝非一无所有,要在费心开发。先生毕生花在这方面的精力真不少,打破了靠旧材料不能编著新通史的疑虑,开发的范围除史部外,兼及经、子、集,对集部价值的敏感也最早,故后来有集萃史材大成的“史钞”通史――四部断代史的编纂(今人对文集的开发正渐成风气,明清数量太大,故稍嫌迟缓)。

史材之开发,已如上论。由史材出史识,则一靠眼光,二靠灵气(先生则说一由功夫、二由天赋)。先生常说“社会体段太大”,举一端而概全体,无有是处。正确的方法,就是先得有一种全局性的眼光,把社会看作是综合的、流动的、进化的,活用中国古人的老话就是“通观其变”。

回顾百年史学的历程,吕先生所做的建树,无论史材还是史识,下工夫最深的是制度通史,成就也最为卓著。最早可追溯到1925-1926年在沪江、光华两大学对历史系学生的讲授,讲义初名《国故纲要》、《国故新义》,一度改为《政治经济掌故讲义》,后改名为《中国社会史》,原稿设18个专题。其中5个专题于1929年正式出版时,命名为《中国国体制度小史》、《中国政体制度小史》、《中国宗族制度小史》、《中国婚姻制度小史》、、《中国阶级制度小史》。 这方面的研究始终在深入,心得愈后愈成熟,最后完善、凝聚于1940年出版的吕著《中国通史》上册。从47岁至58岁,经历了由“不惑”到“知天命”,也标志着先生的学术生命达到巔峰,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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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社会史》,吕思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通观吕先生的学术编年史,在20年代前期完成《白话本国史》和初高中教材编著之后,精力转注于制度史的研究。治史者都有体会,制度史研究,特别是贯通古今、涉及全方位的制度渊源沿革,要从详纪传人物、略制度事物,细琐繁复、茫无头绪的正史材料中,梳理制度沿革的线索脉络,不博览群书,没有分析综合、比较鉴别的功力,决难摸到边际。为什么要去干别人看来事倍功半的这等苦活呢?

笔者现在终于读得明白了一些。先生凭着自己治学积累的特长,触悟到历史学与社会学的结合,社会历史学的本土化,必须通过制度史入手,方能曲径通幽。先生自我的表述,有下面两层意思:(一)《文献通考序》把史事分为理乱兴衰和典章经制两大类。前者是政治上随时发生的事情,今日无从预知明日;后者则关于国势盛衰、民生大计的内容最多,是预定一种办法,以控制未来,非有意加以改变,不会改变。前者可称为动的历史(“社会动力学”),后者可称为静的历史,当然这是仅就形式而言,不可泥执(“社会静力学”)。 (二)进言之,历史上的一切现象,都可包含在这一动一静的交叉变化之中(实际上,动与静也是相对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这一点,先生的阐述还不够清晰)。先生说“理乱兴衰”,就是古人所说的求治法之善与不善,精力不可谓不多。不可继行的制度不变,治平之世不可得。然当政者对制度的保守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惰性,常转为抗阻革新之弊;只有制度的革新,才能治丝理纷、排难堵乱,开出历史新局面。而入至近世,情境又变,青年经历未深、阅读不广,民之情伪未知,嚣嚣然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举武辄踬,戊戌变法以来,屡变而终不得其当,实由是也。先生把会通这两方面的情况看得极重,明乎于此,研治历史则探骊而得珠,教授史学之意义亦由此而达彼岸。 

吕先生还从另一角度申述这种历史认识方法的意义。过去的人总说“史也者,记事者也”,史事仅止于叙事而已。但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实在记不胜记,不能尽记,也不必尽记。深求其故,必从社会制度上着眼,方见得深,看得透。例如以往专重特殊的人物和特殊的事情,却不知道这些特殊的人物和事件总在发生一定的制度环境之中,是那时社会关系和社会环境的结果。制度总在不停地“潜运默移”,重大事件看起来像“山崩”那样激烈,却是由社会的长期“风化”积累而成的,由此而造成所谓“世运”的转移,划分出中国历史内在各个时段的变迁。过去因为没有“社会”这个概念,遇到时局艰难,囿于所谓历史的经验,便误以为只要古代的某某出来,只要用过去的某某方法,就能解决问题。若知道社会是动态的,变动而不居,历史便是维新的佐证,而不会再是守旧的护符。“深求其故”,还要讲清历史各个方面相互发生的因果关系。社会是整体的,任何现象必与其它的现象有关系。这因果关系看似复杂,但其中必有影响力大小的不同,有时此重彼轻,有时彼重此轻,但以物质为基础,经济发展的力量总是历史变化的原动力。有这样的历史认识,就可以改变许多陈旧的认识习惯。例如中国的旧史学一向以政治为核心,习久了就误以为政治才是社会的原动力,国家的治乱兴亡全由于政府中几个人措置的得失。时局不行,换些人就可以了。真知道历史的人,便懂得改善制度比人治更重要,制度变迁的后面,又是由经济变迁慢慢推动的。

在这样一种识史方法观照下,开出会通历史的新境界是自然之理。阅读吕著通史,有许多具体历史情节,后之史家研治专深,更赖史料新的开发,呈现得更为细密可靠(最出色者当如严耕望的地方行政制度研究,从弘通处着眼,精密则称雄一世),但先生许多精彩通观评论,直击要害,能传达出常人轻易看不出的历史意韵,让读者享受知性旅行的愉悦,得益的不仅仅是历史知识的丰富,更是增进了对社会状态和社会变革的认识。我想,先生的作史愿望原就是如此。

先说“人民为历史的主人”。这是社会前进的方向,也是新时代治史者应有的宏旨大义。先生始终追求现代“大同”社会的实现,欣赏有理想激情的人,但通过历史的考察所得的结论,认为通达和理性更是现代人必备的品质素养。他从中国历史梳理所得的社会进步,认为必基于社会组织的改变,基于公众参与度之扩大。简约概括为:(一)事权自少数人渐移至于多数,此自有史以来其势即如此。自今而后,事权或将自小多数更移于大多数,移于公众性的社会组织。(二)交通范围日扩,密接愈甚,终必至与世界合流,此观于中国昔者之一统可知。世界大同,其期尚远,其所由之路,亦不必与昔同,其必自分而趋合,则可断言也。(三)公众的受教育程度渐高,公众参与的范围就越广,专擅之少数人秘密政治也愈来愈难得逞,“天下”必为天下人的天下。真正的民主,植根于真正的教育。政治的解放,必先之以教育的解放。 这里我们看到吕先生富有特色的治史方向,关注历史上的社会风气、制度变迁,是为了现在和未来社会的进步,也饱含着他对“大同世界”的美好憧憬。

  


《中国民族史两种》,吕思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这种通观的认识,落实到中国历史发展脉格的梳理,先生持有异于常人的见解,不少独到之处。先生认为周以前为上古史,这一时期是我中华民族从极浅演之群,由部族、邦国逐渐演进为一个大国的过渡时代。夏商周三代,好似一个“国际社会”,有大大小小的许多“封建”邦国。其中握一国之主权者称“君”,而能驾驭列国之上的强国,称“天下共主”。秦以后进入统一时代,既不再封邦建国,用人亦不拘贵族阶级,封建势力好像是解决了,实则新问题又起来。封建古制的“反动”,是不可免的。不仅表现在思想文化乃至王莽改制的复古,更深刻的是,“封建势力”仍以各种变相在延续。从边远至内地,各种区域内各有恶劣的“封建”势力,事实上即等于上古时代的各个小国,其中有州郡割据,有豪强霸横,有文化较低民族建立的政权,甚至宗室外戚的专权,地方官的“自行其是”,都未尝不是“封建”遗逆的表现?因此长期来政治上的扰乱,内乱外患,甚至部分时期的大分裂,莫不是这些势力轮流反复在起作用。封建势力的根源,实在于土地上的剥削,而消除封建势力要靠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国疆域广大,交通险阻,资本主义势力的发展多在交通大道一线,难以向腹地深处发展。所以中国政府的统一性、积极性,说起来实极可怜。这只要看中国历代,行放任政策尚可以苟安于一时,行干涉政策即不旋踵而召乱。言治皆轻法治而重人治,地方唯有派一能员就此地方定出相当的方策,才有一定的成效。故秦汉以后,代表国家主权者所当严加监督者乃在官僚,治官之官日益,治民之官日减,治民者但求无过。 我们看,这样地观察中国历史,自较许多拘泥于书本或外国理论概念的,更注意到社会组织方面特有的弱点和弊病,政治内在变迁的“中国”特色。

此就历史长时段之形势而言。落实到短时段,事件的历史,眼光一样的锐利。兹举一例。先生的历史分期颇多独特,独特之一,即先生反复申论“王莽改制”为中国历史的又一转捩点。先生在各本通史中叙述此事,可简约归纳如下:远古社会始于公产,自公产之制破坏后,人心始觉不安。授田之制既坏,然而有官税、私租之分,遂至汉代起有兼并之害,后世有加派之弊(税外加费)。实则公社、封建的社会组织既已逐渐坠坏,古制本无所依托,然先秦以来言改革者总觉应返古法,分为两大派,一主平均地权(儒家重行井田之说),一主节制资本(法家打击豪强富商)。至王莽乃将两说合而为一,其决心加以贯彻,魄力可谓极大。改革不但没有得预期的结果,反而闹出滔天大祸。这失败决非王莽一个人的失败。王莽的行政手段拙劣,但这只是枝节。即使手段很高强,亦不会有成功的希望,因为社会环境已经变化,社会组织没有大的改变,根本上是铸定要失败的。这是先秦以来言“公产”改革者共同的失败。汉代的多数人对社会现状都觉得痛心疾首,汉以后则主张姑息保守成了大多数,以为“天下大器”不可轻动,“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天下安”。所以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转变,思想学术方面相应的变化,即是彻底改变社会的组织业已无人敢提,解决人生的问题遂转而求之于个人,于是后来有玄学、佛学、理学的迭相兴起,直至明末清初才有学术启明星的出现,对政治制度的痼疾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根本作深刻的反省。 我们看众多通史教材,直至当下,多数也还是纽结在王莽改制是耽于空想、还是虚伪作假的个人品质之辨上,未曾从政治变迁的大关节上着眼,就见得吕先生确是极少数能达至疏通知远高度的史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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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

再举王安石变法一例。先生论熙宁变法,认为王安石的新法,范围既广,流弊自然不能没有。例如青苗,以多散为功,遂不免于抑配(强迫摊派)。抑配之后,有不能偿还的,又不免于追呼,甚至勒令邻保均赔。保甲则教阅徒有其名,而教阅的人,反因此而索诈。在当时,既要大改革,不能不凭借政治之力;而在旧时官僚政治机构之下,借行政力量来实行改革,自然免不了弊窦百出。既处于不能不改革之势,照理应大家平心静气,求其是而去其弊。而宋朝人的风气,喜持苛论,又好为名高。又因谏官权重,朋党之风,由来已久。至此,新法遂因党争而宣告流产。比较新旧两党,新党所长在看透社会之有病而当改革,且有改革的方案,而其所短,徒见改革之利,不措意因改革所生之弊。旧党攻击因改革所生之弊是矣,然只是对人攻击,自己绝无正面的的主张。最无道理的是,当时的政治没有问题,不需要改革么?明知其不好,怎能听其自然?面对这个问题,我想旧党就无话可说了。由历史上改革的失败,先生预言:“将来总要有大的改革出来”。读到这里,先生精细阅读各种史料,感觉敏锐犀利,穿透古今的力度就显示出来了。先生说“探原过去以证现在及将来”的会通意境,由此倍感亲切,可以心领神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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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通论》,王家范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


(本文选自王家范著《中国历史通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标题为编者所拟,原题为“吕思勉:‘新史学’向社会史的会通实践”,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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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范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资深研究员,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1957年毕业于江苏昆山中学,后考入华东师大历史学系。1961年毕业留校,主要从事中国通史、中国社会经济史与江南地区史教学与研究,著有《中国历史通论》《史家与史学》《飘泊航程:历史长河中的明清之旅》《百年颠沛与千年往复》《明清江南史丛稿》《明清江南地区史研究三十年》(主编)等。2018年荣获第十四届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学术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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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樊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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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张毅 郭子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