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学记】杨宽 | 悼念李亚农同志

发布者:徐 婷发布时间:2021-04-15浏览次数:78

 杨宽 上海学 2020-06-02

悼念李亚农同志


——学习亚农同志坚持不懈、严肃认真的治学精神!

作者∣杨宽 

李亚农同志不幸于9月2日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和我们永别了!这是我们革命事业和科学研究事业的重大损失!多年来相叙一起,随从一起工作,一起切磋学问,得到教益非浅,一旦永别,怎能不悲痛万分呢!


亚农同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党和人民的革命事业,直到心脏跳动停止为止,对革命事业作出了贡献。在长期从事革命实际斗争的同时,还顽强地坚持科学研究,直到病情十分严重,仍然不肯停笔,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出色的历史著作。如今,我们一看到他的著作,就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对他的回忆就象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脑海中涌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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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亚农先生


值得我们悼念、回忆、学习的事情很多,这里,只就他从事科学研究方面的情况作一番回忆。

亚农同志科学研究的主要领域是中国古代史,目的在于探索中国历史的发展规律,依照社会发展规律来划分中国历史的发展阶段,尽可能根据可靠资料,具体地阐述各个阶段的社会生活情况,并分析其特点。用他自己常说的话,就是要替中国历史划出一个大体的框框。


这是亚农同志科学研究上的雄心大志,也就是他终生坚持不懈的奋斗目标。


亚农同志在科学研究上,一开始就具有认真、踏实的学风。研究中国古代史,必须要做好古代史料的搜集工作,在进行这方面的工作时,先要打通古文字学这一关,这可以说是古史研究的基本功。他在早年从事古文字学的探索,研究甲骨文和金文,就是为了练好这个基本功,以便将来能够踏实地研究中国古代历史。可是,在旧社会里要练好这个基本功,可不容易。因为当时的古文字学是带有浓厚的古董气息的,不是一般学者所得问津的。亚农同志为此下了很大决心,成了这方面的一员闯将,完全依靠自己的摸索钻研,闯通了这一关。他首先下了不少功夫,通读前人这方面的著作,学习和接受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继而就探索前人的研究方法,对前人成果进行批评和分析,使自己得到了提高。这方面的研究虽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在不断的努力下,也先后著成了《铁云藏龟零拾》《殷契摭佚》《殷契摭佚续编》《金文研究》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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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契摭佚》内页


亚农同志对古史研究有着明确的目的,因此,尽管埋头于故纸堆中,没有脱离实际的革命斗争。到1941年,他因为参加革命武装斗争,就停止了这方面的研究。1949年上海解放后,他到上海担任科学文化方面的领导工作,根据党的方针,整顿和发展科学研究机关,并负责筹办上海博物馆和上海图书馆。这时,他认为重新努力进行科学研究的时候已经到来,尽管工作极其繁忙,还是从百忙之中抽暇来从事研究,只要有一分钟时间都不轻易放过,有时就在汽车里阅读有关研究的资料。到1952年,就写成了《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一书,提出了自己对中国古史分期的见解。为了集思广益起见,曾把这部书的初稿印了出来,分送给同行朋友,请大家提意见;还曾在上海历史学会上提出学术报告,请大家讨论。由于他十分谦虚和诚恳,大家都畅所欲言,有的朋友指出了内容上的缺点,有的朋友提供了补充资料。当时他已被推选为中国史学会上海分会主席,这样带头虚心听取意见,就大大发扬了学术民主,鼓励了自由探讨的风气。


《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一书,经过他吸收了各方面意见之后,再三修改,到1954年才出版。这仅仅是他初步提出的一个中国古史分期的大纲,对各个阶段的历史情况只描绘了一个轮廓,许多重要的关键性问题尚待进一步探索。这部书是他对中国历史有系统研究的开端,也可以说是他的古史研究的一个“绪论”。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是有一套系统的计划的,接下来,就准备要划分阶段来作深入细致的探索,由氏族制而奴隶制,由奴隶制而封建领主制,由领主制而地主制,试图有系统地阐明各个发展过程中的关键问题,并有重点地说明各个历史阶段的特点,一共写成四本历史专著,把他二三十年来盘旋于脑海中的问题和见解,通过进一步研究,加以修正、补充和发展,写出来公之于世。他常说:“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必须这样做,才不算白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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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华东人民出版社1954版


这是亚农同志进行历史研究的庞大计划,要继《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之后,连续写成四部专著,就是要一共写成五部有连贯性的著作,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不幸,他在1949年到上海工作后不久,就患风湿性心脏病,健康情况一天差一天,这更增加了他在科学研究工作上的艰巨程度。但是,他始终不怕艰巨,以顽强的革命精神,克服了种种困难,坚持不懈地要完成他自己拟订的计划。他常说:“要改变我们科学文化上落后的状态,我们科学工作者必须加倍努力,急起直追,不可有一点松懈。”每当病情严重,不得不停止工作时,还念念不忘研究计划的实现;在他生命受到威胁时,就考虑如何更抓紧时间来完成计划。许多同志劝他好好休养,保重身体,暂时不宜进行研究和写作,他坚决不允,常常说:“有生之日,皆为人民服务之年,只要一息尚存,就应为祖国的科学事业继续努力。”他又常说:“和疾病作斗争,争取多活一天,就是为了多做一天工作,否则就是白活的。”由于他如此顽强、坚持,终于在十年内,继《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之后,陆续写成了《周族的氏族制和拓跋族的前封建制》《殷代社会生活》《西周与东周》《中国的封建领主制和地主制》等著作,完成了他自订的计划。


《周族的氏族制和拓跋族的前封建制》一书,写成于1954年。这书的主要贡献,我以为是开创了研究中国氏族制历史的新途径。亚农同志在刻苦钻研的同时,很讲究研究方法,设法开创新的研究途径。这也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本来,要研究我国远古时期的氏族制,是有困难的,即使发掘到当时大量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具,但这些东西是哑的,不可能详细告诉你当时社会生活情况。现在经亚农同志的研究,知道周族的宗法制度是从父系家长制时期保留下来的,“礼”也是从那时沿袭下来的,因此,“三礼”中就保存有不少原始史料,可以用来探索周族的氏族制的特点,还可以由此说明宗法制度的起源、作用及其在中国社会得以残存两三千年的缘故。这样,就开创了一条新的研究途径,并且恢复了“三礼”应有的史料价值。在对拓跋族的研究中,同样有着创辟的见解,如认为均田制的内容带有“村社”性质,起源于“计口授田”,是颇有道理的。


《殷代社会生活》一书,写成于1955年。我以为这书的主要贡献,在于运用甲骨文和出土文物,很具体生动的说明了殷代奴隶社会各个方面的状况。亚农同志是主张继承我国史学的优良传统的,认为历史书必须写得形象化,既要精确而无虚构,又要具体而生动。照例,运用甲骨文作为资料写成的历史,必然是考据式的,读起来枯燥无味,但是由于他严密的组织,尽力加以融会贯通,采用深入浅出的写法,避免了罗列史料的现象,有许多地方写来非常生动活泼,完全出于人们意料之外。这也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的地方。

《殷代社会生活》,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版


《西周与东周》一书,写成于1956年。这是从西周和东周之际的变革中,企图进一步说明奴隶制转变为封建制的具体过程的。亚农同志为此曾广泛搜集资料加以钻研,对自己原有的见解作了很重要的补充,对周宣王时期的改革有了更详细的阐释,对周初民族的分布及其与黄土层、生产工具的关系,也有了很透彻的解说。他常常不满足于自己已有的看法,力求进一步加以充实,这就是他不断取得进步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他写到最后一本书,即《中国的封建领主制和地主制》的时候,病情已很危险,在写作过程中时常发生需要接氧的险境,“几与阎王老子见面者,不止一次”,他还是坚持要完成计划,终于“一次一次地把阎王差遣来的无常赶回去了”,在1961年春天把最后一本书写成。在这书里又对自己过去的看法作了重要补充,对春秋、战国之间变革作了详细的探讨,认为郑国子产的改革,剥夺了领主的兵权和司法权,使逐渐成为剥削农民实物地租而要向国家缴纳田赋的地主。此外,还对过去没有充分讨论过的问题,如我国古代是否存在“村社”等,作了详细的探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到此,亚农同志经过十年努力,在和疾病的斗争中,把自己预订的全部研究计划胜利地完成了。到此研究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他又认为,这是应该回头去改订一下旧作讹谬的时候了,这是把旧作通盘拿出来整理一下的时候了。他说:“假如在纠正旧著的乖谬之前,竟淹忽下世,则贻误后来读者的责任,是逃不了的。”


于是又急于完成修订和补充工作。经过一年时间,终于把五部书修订补充完成,合编成为《欣然斋史论集》,并且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言》,着重地谈论了科学研究上如何承前启后的问题。这篇序言是在严重咯血的情况下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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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斋史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版


等到这个《论集》编好,《序言》写成,古史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他又定出了一个从事中国美术史的研究计划,在严重咯血的情况下,写成了一篇两万字的论文,来讨论钱舜举的画。当时他自己早已认识到,将不久于人世,但是还在和疾病斗争,希望能够再坚持二三年,以便进行一系列的有关美术史的研究,因为他在这方面很有些见解想要写出来,但不幸被疾病夺去生命,无法实现了。


亚农同志为革命事业和科学研究事业奋斗了一生,表现了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他在疾病的折磨和威胁中,在科学研究上能够得到比一般健康的人更多的成果,主要由于他有着顽强的革命精神,有着坚持不懈、严肃认真的治学精神。我们悼念他的最好办法,就是学习他这种精神,进一步整理好他的遗著,在他已经取得的研究成绩上,继续努力前进。


(本文选自贾鹏涛整理《杨宽书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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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宽

杨宽(1914-2005),字宽正,上海青浦人,历史学家。1936年毕业于光华大学国文系,师从吕思勉、蒋维乔、钱基博等。1936年参与上海市立博物馆筹建工作,1946年任上海市立博物馆馆长兼光华大学历史系教授,1953年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1959年调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副所长,1970年又调回复旦大学历史系工作。历任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主任秘书、古物整理处处长,上海博物馆副馆长,中国先秦史学会第一至第三届副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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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编辑:樊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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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张毅 郭子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