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陈旭麓先生

发布者:朱 涵发布时间:2020-12-22浏览次数:39

今天是陈旭麓先生逝世20周年忌日,今天的会议(编者注:本文为作者在2008121日召开的陈旭麓先生诞辰90周年、逝世20周年纪念会议上的发言)说明了什么是虽死犹生。

一个人去世了20年,大多也都在人们的记忆中消散,即便是当年惊世的誓词,也会在岁月的风雨中淡出。而今天还有这么多人在想念他,纪念他,那就不仅是他的学问的高下,也正说明这个人的德行的大小。君子之德是偃草之风。

尽管我会经常地想念陈先生,但每次想说点什么,写点什么,都会不知从何说起,从何落笔。在先生身边的两年,交谈甚多也甚久,我却想不起来有什么终生受用的警句哲言。在我看来,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自然,而他的思想就这样悄然地进入了我的心中,影响着我的人生。

我今天体会最多的是,陈先生对诸位前辈或同辈的史家那种直接性的评说。初入史学之门,一切史家都会在年轻人的心中变得很大。听了陈先生的话,也就不会有崇拜之感,而是直接从他们的学问进入他们的人生,从他们的人生中理解他们的学问。这也是我现在经常教学生的方法,读一本书,了解一个人,在与作者的直接交往中,理解这本书的价值与意义。

我心中最为温暖的,也是我多次说过的,是我一次去陈先生家,刚入门就听到陈林林在说,爸爸,今天的西瓜太小了,茅海建来就不够了。正好我踏入门内,大家看到我,一屋子的笑声。师生之间在这笑声之中是最为接近的。

然而,我对学生谈到最多的是,我与陈先生之间经常性的争执,特别是他在京西宾馆开史学会时,我和他之间的对吵。当时的我相当激进,主张以西化东,他对此不同意,认为西化不了东。与陈先生同住一房间的先生(我已忘记其姓名)出来为我们师生劝架。现在我的年龄大了,感到了陈先生的正确,西确实也化不了东。夷入夏后,会有多种形态的异化。而我现在的学生却不敢跟我对吵,他们似乎很尊重我,但这种尊重之后,又是我的失落。

我也多次给我的学生讲陈先生的社会变迁与新陈代谢理论,并将这一思想作最大限度的简化: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不可能是直线的,而是伴随着许多次的后退;前进时多伴有过激,后退时亦相随反动,这种前进与后退都有其历史的必然,中国社会也正是在此前后进退中逐渐前行。这是中国社会诸多因素的交错作用,也是新旧势力之间的较量。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深奥的学说,也是一种简单的哲理,其中有着陈先生的生命体悟。它不仅是对过去的110年(1840-1949)的精准刻画,也几乎是对此后中国命运的历史谶语。陈先生相信,将来的社会会更好一些。

我进陈门之时,很可能是陈先生脾气最好的时候。1980年,他62岁,副教授;我走的时候,1982年,他64岁,还是副教授。人到了这个年龄,大约对世道不再有更多奇想,而对人与人的关系,却守着一种天然。别人都讲陈先生脾气大,我却看到了他脾气好的一面。陈先生是当年全国独有的三级副教授,我却很少听到他的抱怨。人生悲剧性的经历,化作了精思的随想录。而正是如此,每当我遇到不公平或公平的对待时,就会想起他的副教授。今天的教授名目已经很多,北大的一些年轻教授也在那里笑谈长江上游教授长江中游教授长江下游教授,可又有谁寻思这些教授名目下的学问该是如何?德行又该是如何?

然而,今天我听到更多的,不仅是说陈先生的学问与品行,而是他的弟子。由于不公平的待遇,陈先生不能带博士生,文革前的正式研究生不多,文革后的硕士生也只有二十几位,然而其中却有一些人已小有成就。正如谚语所言,看一棵树,不仅要看它的树干,同时也要看看它挂的果实。今天在座的,不少人也是老师,再过十年,他们的学生又会怎么样?现在已有一些教授在那里开宗立派了,陈先生生前并无这一想法,死后也没有人去这么做,但陈门弟子已多为史学界所称道。学问之火也正是这样地跨越了人的生命界限,传承下去。我一直很喜欢陈先生给熊月之师兄《中国近代民主思想史》所写序言中的一句话:个人的生命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如果把这滴水洒在绿荫成长的泥土中,它就会比一滴水大得许多。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们要回报陈先生,那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教好自己的学生。

 20年过去了,人生有了许多的重复,我也从丽娃河到了东川路。让我怀念的是当年那种天然的、不夸张的、淡淡的却又无限绵长的师生情谊,这也应当是一种人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