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知道陈旭麓老师的名字是在 1963 年10 月。那年我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学的是教育专业,但却对历史很感兴趣。我从《华东师大学报》上知道陈旭麓老师是历史系的副教授。我还常常在《历史研究》和《历史教学》等刊物上看到陈旭麓老师的文章,于是对他生出几分敬重,很想见到这位教授。
1963年11月的一天,我在文史楼一楼大厅的阅报栏看报,听到有人喊:“陈教授!陈教授!”我扭过头,见一个正在上楼的人回过头来。那人看上去40 多岁,白衬衫,蓝裤子,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中提着人造革书包。这样的教师形象当年在师大校园随处可见,我不知怎么会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会不会就是陈旭麓老师?
我认识几个历史系的河南籍同学,就向他们打听陈旭麓老师。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中文系的罗教授给我们上《文选》课,下课后我刚走出教室,历史系的一个河南同学跑过来对我说:“陈旭麓教授正在那里看报。”我随他下到一楼的大厅,他指着阅报栏前的一个中年人说:“那个戴眼镜的就是陈旭麓。”我一看,正是几天前我在一楼楼梯口见到的那个人。
1964 年秋末冬初,报纸上展开有关忠王李秀成的学术大讨论,我对当时的讨论文章几乎每篇都看。那些文章中,除了专家学者的外,也有一些工农兵和青年学生的。于是我也大胆地写了一篇,内容无非是谈对李秀成的评价,观点当然是附和批判李秀成的主流。我自觉文章写得浅薄和幼稚,出于对陈旭麓老师的敬重,也为了使文章进一步完善,就想请陈教授加以指点。当同室的同学们得知我的想法时,都笑我不知天高地厚。
同学们的嘲笑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我通过历史系河南籍同学的介绍见到了陈教授。记得那天下午,陈教授给历史系同学上完课之后,河南老乡领我在二楼的教师休息室见到陈先生。当我们简单说明来意后,陈教授高兴地连声说:“好!”“好!”
我的文章大概有3000多字,他接过后十分认真的看了一遍,在看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他几次皱起了眉头。看完后他鼓励我说:“作为一个教育系的学生,能大胆参加关于李秀成的学术讨论,这就很不错。”然后他问那个河南老乡说:“你们学历史的,一个班有多少人写文章参加这场讨论呢?”陈教授表示要把文章带回去,看完后再和我交换意见。我们约定下星期同一时间仍在这个地方见面。
在下星期约定见面的时间,我早早等在文史楼二楼的走廊里。陈教授下课后,我们又来到那间教师休息室。他从书包中取出一个文件夹,拿出我的那几页稿纸说:“我把你文章中扣大帽子的地方都划掉了。对李秀成可以有不同的评价,但必须以事实为据,光扣帽子是无法服人的。”我接过稿纸,看到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地圈圈点点、勾来划去。一页没有看完,我就感到心中一阵阵发热,脸上一阵阵发烧。心中发热,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对一个学生的一篇习作,陈教授竟如此认真;脸上发烧,是因为我的文章中竟有如此多的问题,从错字病句、标点符号到地名、人名和时间年号。我忐忑不安地将他改过的文稿看完,才觉得我的文章是如此的幼稚,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投稿的勇气。陈教授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鼓励我说:“尽管我不同意你文章中的一些观点,但你也算一家之言嘛。文章的逻辑性还是很强的,投给学术杂志恐怕不行,可以投到报社去试一试。”我鼓足勇气将稿件寄给《光明日报》社,结果不出我所料,稿件被报社退回。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陈旭麓老师也和大多数教授一样,难逃被迫害、遭批斗的命运。陈旭麓老师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校大批判专栏里,出现在广播喇叭上,甚至出现在校园的马路上。像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陈旭麓老师经历了重重磨难却并没放弃对学术的信念,以及对培养史学新秀的信心。1968 年我离开上海,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陈旭麓老师,也没有听到有关他的消息。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偶尔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他发表的一些论文和介绍他著作的文章。
2000 年华东师大教育系63级同学聚会时,我又了解到一些关于陈先生的消息:1969年陈旭麓妻子病故,他既当爹又当妈,把一群孩子拉扯大。他像许多中国知识分子一样,咬着牙承受了“文革”的磨难和折腾,大难中活了下来。“文革”之后,他先后成为100多名研究生的导师。通过艰难拼搏,他发表了数以百计的论文、专著,把中国近代史的研究推到了引人瞩目的地位。
1988 年12月,陈旭麓教授积劳成疾,与世长辞。陈旭麓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龙华殡仪馆举行,六七百人痛哭失声,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