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没有离开过学校,先读书,后教书与读书。读心爱之书,是赏心乐事,而终身以教师为职业,则是我人生的乐事。在做人和治学上,我对学生的要求是严格的,我认为做人必须正直和诚恳,治学必须踏实和严谨,而在学生面前,我的态度是亲切而随和的,这样在专业指导和人生体验的交流中都很自然和畅达,我不故弄玄虚,也不喜人云亦云,而是以诚挚之心引导学生坚持实事求是的诚朴学风。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王雪瑛跟我研习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她是我招收的最后一届硕士生,也是我带教的第一批大学中文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当年她才21岁,中学、大学,研究生,她从学校走向学校,从没有校园生活之外的历练,和那些有过工作经历和生活阅历的师兄、师姐比起来,她是一个青涩未退的学生。但从她的考试作文中,表现出聪慧灵动的才气,上课讨论中体现出她对文学敏锐的眼光,颖悟的能力,但我不免担心,毕竟年少而缺乏历练。记得她交过一份作业,有关当代诗歌的评论,看得出她态度认真,材料扎实,也体现出她对现代派诗歌语言与意象的敏感与才气,但我还是对她的研究对象与现代派风格的语言提出了直率的批评。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读研第二年的暑假过后,王雪瑛在《上海文论》上发表了《从自我分析到自我掩饰——论丁玲的小说创作》,无论是从研究对象还是从研究方法上都可以看出她的成长与进步,她从细致的作品分析入手,深入丁玲的创作心理层面,分析她创作历程的演变与时代风云的关系,揭示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这篇论文在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是现代文学研究“重写文学史”中的重要论文。
毕业后,雪瑛先后在杂志和报社工作,忙碌的工作和紧张的生活节奏,我们不可能像以前她在学校读书时那样交流了,她有时会在节假日来看我,闲谈之余,我总会加上一句,报社工作忙,也不要放下手中的笔,她当然明白我的心意。
雪瑛在这段时间里写了不少随笔、作家访谈、书评,还有一些文学评论,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关于作家拓宽创作空间的评论《生长的状态》,她发现作家在小说中,构筑出不同的审美空间:都市与乡村;她还发现对于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来说,小说不仅是他们用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洞悉、对人性的发现的方式,同时也是认识现实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感到了雪瑛的成熟与深度,她的洞察力与概括力,她对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作家的创作,分析与认识的能力,还有她对小说艺术的独到见解。
散文往往是一个作家直抒胸臆,品味人生,流露性情的方式。闲聊的时候,雪瑛会提到我青年时代的一些趣事,在我的讶异的目光中,她常常得意地一笑,“是从你的文章中看来的呀。”记得一个春日的午后,她拿出我的文集,在阳光下给我朗读其中的段落。
我也看过她的一些散文,如《暗香如故》《日常与传奇》《叶与云》《海洋之心》等。《日常与传奇》不同于一般的怀念文章,文中既有真挚的怀念与友情,也有深切的理解与认识。李子云是一个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文化人,雪瑛以真切生动的笔墨勾勒出了她心中李子云的形象,“李老师很健谈,她思路敏捷,丰富而不失细致,宽容而不弃原则,尖锐中不乏理解,她对作家和作品有自己的判断和见解,不受当下潮流、知名度与职位高低的影响;她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坚持以文学的审美标准为尺度。她见证着中国当代文学在历史蜿蜒的岸边激起的阵阵浪潮;参与着新时期文学冲破僵化的禁锢,告别极左模式后地毅然前行。”文中体现出雪瑛这代评论家对子云这代文化人与评论家的理解与尊重。
今年雪瑛获得了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海洋之心》捕捉的细节动人心魄,一条脱离了大海还在顽强呼吸的小小鲳鱼,让她敏锐地感受了大海的心跳,弱小鲳鱼的呼吸与浩瀚大海的心跳,构成鲜明的对比,这是雪瑛以真挚的情感,敏感的心建构而成独特的文思,强烈地折射出一个沉重的事实:近海渔业资源的衰退,让读者体会海洋之心被摧残的疼痛:大海的博大并不意味着可以被无限地索取,和谐是生命之间相互依存的最佳方式。
文如其人,作家的生命况味和人生意境往往是通过文字渗透出来的,从雪瑛的文章中,流露着她对人性的认识,对现实的理解,对审美的眷恋,对精神高度的追求。记得她对我说过:“先生,文学是内在于我生命的,而不是外在于我生命的一种形式。文学也是我理解世界,沟通世界的方式。”她为文喜欢刘勰所言:“义既极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岁月荏苒,二十多年流转,雪瑛的文与人让我想到年轻时倾心的王尔德的一句话,“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