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我国文艺创作的繁荣是有目共睹的。但也不容讳言,真正的力作并不多。按理说,过去多少年来,我们历经磨难,遭受过撕肝裂肺的痛苦;而今天又处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应该是一个可以产生伟大作品的时代。人民早就在热切地期待着。然而他们的希望却一再落空。这是什么道理呢?原因自然不会是单一的,值得我们大家、特别是作家们去探索、思考。
老舍先生生前总是说自己不是作家,而是写家,这当然是他的自谦之词。举世公认,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位杰出的大作家。那么,作家与写家的区别在哪里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作为一个写家,他只要有生活、有才能就行。有了这两样,他就能写出他所想写的作品来。作为一个作家,单有生活与才能还是不行。除此之外,还要有一颗博大的心灵。一颗能像鲁迅先生那样“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博大的心灵;一颗易感的、能承受巨大的苦难、而又坚韧不拔、为了人民和祖国的前途不惜奉献一切的博大的心灵。不记得哪一位外国作家曾说过:“有才能的作家写他所能够写的,伟大的作家则写他所不得不写的。”其所以不得不写,乃是因为受了他内心感情的驱使,不写出来他的一颗心就不得宁静。感情是谁都有的,但有深浅厚薄之分。既有小触小动的浮泛之情,也有痛彻心肺、直入生命根底的至性至情。真正的伟大作品所表现的,都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至性至情。司马迁所谓“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正因为有愤怒,有不平,有痛苦,有追求,发而为文章,其感人之力也就特别深切。我们的作家似乎还缺少这样一种发愤之情,还缺乏一种在人民和祖国的忧患面前寝食难安的沉痛、紧迫之感。
过去,我们只强调反映现实,作家们一味致力于对现实生活的模写和再现,作品往往缺乏高远的思理和情致,造成了创作上的偏颇。可今天,作家们似乎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些作品写得很玄虚,里面的人物不像是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所写的事件也离奇怪诞,令人难以捉摸。有些作品似乎也不乏诗意,甚至颇富哲理,但这种所谓的诗意和哲理,并不是从作品所反映的生活中来的,也完全游离在形象体系之外,只能使人感到乏味和不知所云。创作当然不应只是现实生活的简单的反映和再现,它不能没有想象、虚构和创造,作品总应该包含一些高出于现实的东西。但这种高出于现实的东西,又必须是从现实生活的母胎中来的,而不能是凭空臆造的空中楼阁。创作有各种流派,作家可以信奉这种主义,那种主义;采用这种手法,那种手法。但这些流派、主义、手法,都不是哪一个人随便空想出来的。它们都是从传统与现实的交汇中,从对具体生活体验、感受以及希望改变这种现实生活的愿望中孕育、诞生出来的。因而它们并不是一种可以被当作什么时髦的东西,去随便搬来,随便套用的。一切好作品,一切有存在价值、为人所喜爱的作品,不管它标榜什么主义,运用什么手法,都在现实生活中有它的根子。即使它的作者对现实生活不屑一顾,高喊着要超脱现实,可他的这种蔑弃现实的态度,却正是从现实生活中来的。而读者呢,也正是因为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这种影响,看到他对现实生活的爱憎态度,看到他所抱有的理想和愿望等等,才觉得这作品是可以理解、可以亲近的。所以,作家和他的作品,无论如何总是摆脱不掉现实生活的影响,就如孙悟空总归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一样。既然如此,就大可不必有意地要去逃避它,倒不如认真地去对它进行深入的观察和严肃的思考,只有在这样的基础上所产生的作品,才能具有真情实感和真知灼见,才能产生激动人心的力量。
使我高兴的是,这几年来涌现出了许多文坛新秀,为我们的创作队伍注进了新的血液,带来了许多新的气象。无论在创作题材、思想和技巧方面,他们都有新的开拓,新的创造。但在高兴之余,同时也不免有一点遗憾和担忧。这些新进作家似乎写得很匆忙,来不及仔细推敲和琢磨,在他们的作品看来还只是件半成品时,就被拿出来问世了。还有不少青年作家似乎以为文学创作并不是什么艰难的、意义重大的事业,以为只需凭自己的才气,随意挥洒就成。甚至有“玩”文学的说法。而社会似乎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好好地去爱护他们,一篇作品成功以后,就拚命地向他们喝采,并争着向他们索要更多的作品。使他们忘记了、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进一步认真地培养和锻炼自己,这样就很可能使他们成为昙花一现的人物。果真如此的话,对于我们将是何等巨大的损失!要想在文学事业上有所成就,必须对之有真正的爱,肯为它尽心竭力专精致诚,潜志凝神,把整个身心都扑上去。好作品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会产生。
为了满足人民群众希望能早日看到更多力作问世的迫切心情,需要我们做种种努力,并需要有政府、社会、作协等各方面的配合。除了还需关心作家生活,改革稿费制度,创作环境进一步宽松等等以外,我希望中国作家协会和各地的分会,应该在自己主办的刊物上更加重视作品的艺术质量,对来稿的选择要严,从而促使作家们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这样,真正的力作才会不断出现,并将日益增多。我相信在大家的努力下,群众希望看到能有更多力作问世的愿望,一定会早日得到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