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潘先生
1974年6月,弟弟的同学胡惠充留条:“大姐,上次金德荣嘱托,现有一位约大同学,49年毕业,住复兴中路,姓潘,约五十,未婚,身材约1.70米。”22日约见于绍兴路胡惠充家里,在场的除了他夫妇俩,还有潘教育系的同系同学吴荷轩。字条上的约大,指圣约翰大学,是老上海有名的教会学校。
潘一身半旧的白衬衣,灰色裤子,足履白球鞋,极朴素。沉默寡言,气质不凡。
吴荷轩讲:他个性如此,素不多言,谈及大自然和《易》,才会滔滔不绝。在校时功课一般,毕业后,反而发奋向学,四处求贤。
潘先生告诉我,他家数代单传。1925年父母40岁才喜获次子,阖家欢乐。他少小体弱,14岁五年级时曾因病休养,以戏剧自娱。到了后来不但善唱小生,能演奏二胡,也会弹钢琴。
1940年16岁,初读《易》,读而未完。
1944年20岁,高二开始收藏古书。
1946年22岁,大二读毕《周易本义》,好戏曲,出入佛老。
1948年24岁,“哀母丧之悲,有过乎礼,赖父之曲为开谕,辗转以求,始有乎悟《易》。”
师从杨践形研究《易》与中医理论。师从薛育津研究《周易》与科学理论。
1949年25岁,志于读《易》,日往鸿英图书馆或合众图书馆,认识顾廷龙先生。读历代易著,略有札记,一年中约40余种,旋即解放。
1949—1950年,春三四月完成《读易札记》,是书解二篇、《彖》、《象》,未及《系辞》以下,用一爻变取义。
解放前后,家中常有学者相聚研讨,有尹石公、金月石、昆山周云祥、王楑生、邵学明、傅紫显等。首由薛、杨二位老师主讲,最后由潘先生跟着讲。
1951年27岁,从唐文治经学大师读《尚书》。
《茹经先生年谱续编》记载:辛卯87岁(1951),四月间宝山同乡金巨山先生介绍上海浦东潘光霆来受业,初授《尚书》,既授《国文经纬贯通大义》、《孟子救世编》等。潘生笃好国学,除攻读经籍外,购余读文灌音片正集及通用集,研习读文法,颇饶兴趣。(潘光霆系潘先生学名)
又从周孝怀学《周易》,钟泰学《庄子》。
1955年31岁,自马一浮师学理学、佛教。认识刘公纯老。
1956年32岁,自刘公纯介绍熊十力师学《易),新唯识论。
1966年42岁“文革”,历年著作及收藏之书皆佚,幸于来学者处尚存若干未佚,就此中止在家读书、写作。
1966年一1970年,像潘先生这样“不老”也“不少”,从未工作的,经里委安排参加人防劳动。
1971年47岁,通过劳动由街道分配(5月14日)进新乐纸品组工作,培养成一名切纸工,月入26元。开始自食其力,就餐于里弄食堂,曾示我“收入册”。
潘先生无烟酒的嗜好,我也见到他午餐后随带一份3分钱青菜盒饭回家当晚餐。是时他体格魁梧,气血旺盛。去重庆路大姐家,华山路二姐家,均以步行。工作之余去公园锻炼,持乐观豁达精神养生。
大学时父母在,曾谈过对象。女方好撒娇,中止后又要求介绍人挽回,潘先生婉言拒绝。现在50岁谈对象,家中只有二位姐姐热烈支持。新康花园与潘先生家同一里委,我穿过此弄,时有数个不相识的大姐上来告我,他是好人、老实人,鼓励我勿背他。
潘先生自1942年从南市西仓桥迁复兴中路。这些年他实在住厌了,多次欲搬迁。1978年找到华山路长乐路口一户人家,面积相似,双方同意对调。艰苦往返于房管所、里弄、派出所多次,总难成事。此时潘先生告我,因为所居是私房,房管所非要等到落实政策,才肯办理。
1977年53岁,潘先生自1955年认识刘公纯老后,常常去杭州访刘老,畅谈治学之道·研讨易学,为不可多得的益友。在杭州识朱少滨、徐映璞等杭州文坛受人尊敬者。
刘老也常来上海,宿于潘先生处。所住的是简陋的车间楼,除了一张小书桌,只有一旧单人沙发。潘先生将钢丝床让给刘,将床垫置地自卧。我见他恭恭敬敬,尊刘老如父辈,随侍在侧,甚为敬佩。
1977年刘老自北京来信,提起有北京文史馆卢松安来联系,他是著名易学研究者和收藏家。
卢老青年曾从尚秉和先生受学,50年来搜藏易学图书1300余种,为使全部图书不致失散和使爱好者取阅方便,1978年捐赠山东图书馆,设“易卢易学”专门藏书处。自刘老处得知潘先生后,卢老推荐潘雨廷赴济南协助整理。(此事见《古籍整理出版情况报》1989年7月1日骆伟文。)
卢老爱才,委托刘老随信送潘先生100元。潘先生接信,立即要去北京会见卢老。我担心北京天寒地冷,为他准备了大棉外套与两靴,结果均未用上。在北京宿刘老少君家,随刘老、卢老与北京诸学者及易友史廉揆、黄念祖、何奇、王沪生、袁鸿寿、尚养中、王力军等相聚。
刘老又推荐拜访任继愈老。任老认为上海目前“四人帮”余势未尽。他介绍长沙李吟秋、福州黄寿祺、杭州黎子耀等助潘先生开展易学工作。
1979年刘老少君来信,刘老1月17日乘火车120次自杭州8时出发,11时左右过沪。惜信件失又复得,错过与20余载忘年交刘老最后一面。
是年终,卢老亦病故。
1978年末至1979年,傅紫显、邵学明、陈世忠等开始走动,展开讲学。黄福康、张大文源自陈世忠。刘衍文先生与张大文同路,常一起过来,他一进门立即热闹起来。以后老一辈吴广洋、吴中、朱泠等又介绍年轻人来。华沙源自顾康年,是当时唯一女生,衡迪源自顾毓瑔,后来他和华沙结伉俪。还有些人自荐互荐,如王介眉、杜之韦、周坤荣等。房小容纳不下,年轻人分移至周末晚上。
刘衍文先生是个极热心人,好为伯乐,受到恩泽的人不少。他竭力向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叶百丰教授推荐潘先生。
1979年9月,潘先生进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作为临时人员,与研究生讲“周易史”。潘先生在古籍所油印多份讲稿散发,朱菊如老师多次提醒他当心别人抄袭。他对我讲,他一肚子经书,别人取一点不足道。
国务院重视古籍整理,不再闭关锁国,学校接受外来学者访问。11月8日,华东师大委派吴泽教授与潘先生一起接待法国代表团,与法籍荷兰人施舟人(schipper)博士谈道教。接待后,潘先生于1980年1月4日向校方呈送《研究道藏初步规划》。
国际道教中心每两年召开会议一次,讨论道教内容与现代思想的关系,最近一次于1979年9月在瑞士召开,邀请我国参加。我国有陈国符等两位参加,自然受到国际道教中心的重视。会后我国邀请了主持者法籍荷兰人施舟人博士来访问,十一月已来我国,自北京、天津而上海,在上海时组织座谈会,以华东师大吴泽主任等为主。
国际道教中心正在大力研究《道藏》,希望和潘先生交流《正统道藏书目提要》,施博士云:“《道藏》内的作品有百分之七八十不知作者及时代,正须进一步研究,其内容与化学、气功、中医、音乐有密切关系。”此确为科学研究道教的基本方向,潘先生为此计划研究《道藏》,初步规划1981年6月前写出《正统道藏书目提要》,以备在下一届国际道教中心会议上,我国对《道藏》的内容更有发言权。希望本校领导大力支持。这一工作人力物力并不太费,主要宜直接看《道藏》的每一种作品,仅在写提要前需要查阅资料的助手一二人及抄写一二人,经费方而亦极为一般的支出。
此后各图书馆有关道教书均向潘先生开放。
是年任继愈老介绍潘先生于上海罗竹风,他还携历年易著去见华东师大哲学系冯契教授。潘先生一生好传道,不重视出版、文章由学友传抄,油印散发。
1980年由华东师大转正为10级教师,每月82元。
1980年7月26—31日,应北京中国宗教学会邀请参加在香山召开的“学术讨论会”。大会由任继愈老主持,参加会议论文为《周易象数与道教》,会前赴济南参观山东图书馆见卢老易书。会后重访二年前在北京相识诸老。
1980年11月26日—1981年1月10日,由河北中医学会袁鸿寿教授介绍,应武汉刘建军邀请参加青山市武汉冶金医专生物磁学班讲课。由袁老介绍认识萧萐夫等。在武汉讲如下题目:
1.空间坐标——外物人体
2.时空坐标——外物人体
3.时空标准——由宏观到微观
4.时空的实质——原子
5.生物与非生物的不同——律吕与乐曲
6.时空坐标与动量的实质——量子
7.多维空间——希尔伯特空间与阴阳五行的关系
8.生命起源与进化——由黑洞到黑箱
9.中西医的理论——三类辩证,生理与心理
10.人体场——气功原理与养生
武汉归,我96岁老父特更新餐具上桌,庆祝潘先生展开新的气象。
1981年57岁,每天赴上海图书馆,为抓紧时间,日以3只菜包为午餐,攻写《道藏提要》,每天10部,计划6月底前完成。《参同契、悟真篇注释》计划年底完成,每天五万字。
1982年春,参加钱学森、杨超主持“量子会议”。5月参加上海社科院宗教学会,加拿大神学教授白理明主讲“北美宗教文化现状”。
1982年5月26日,提升副研究员,每月82元。
1982年10月16一22日,接受福建师大黄寿祺、刘蕙孙邀请为研究生杨际德、张善文作答辩,杭州黎子耀亦参加。会后赴厦门访应成一,应老年衰体弱,由他女儿接待。10月25—27日,继之访泉州与杭州,在杭州各图书馆查阅《道藏》与《周易》文献,据说有明以前《道藏》,今已无法查到。阅读《周易》二抄本,清余姚朱金卿《读易管窥》对六位贞爻,颇有独见,及近代人淮阴范耕研作《周易诂辞》仅明字义,考据可参考,未及《周易》的哲理。
此后潘先生又多次赴福建师大参与研究生答辩。
1982年58岁。12月接受湖南湘潭师院聘,担任该校中国科技史研究室顾问。后参观马王堆原址,访问岳麓书院、韶山等地。遇唐明邦、徐志锐,与唐畅谈明年开易学会纲要。有徐荪铭来访吴立民,为会议外又一收获。归程转杭州又访周采泉、杭大黎子耀及杭州学友。
12月招第一届研究生丁钢。
为上海古籍所校订《周易浅述》。
1983年家中听课满座,又为年轻人增开星期三晚班,除了杜之韦、李慧明、王介眉、周以雯、郭建萍等,还有刘秣、朱岷甫、张亦煦、陆一,又有戏剧学院陈金龙、上影厂胡依红、彭小莲、李子羽、张小梅、雪娅、同济王小慧等。
1983年6月,应朱代谟邀请参加国防科大在北京师范学院召开“量子物理与人体科学讨论研讨会”,提交发言稿《<周易>与六维空间》。出席会议有南京天文系、上海交大、长沙国防科技大学等单位,又遇到王沪生和牛实为教授。
1983年冬,“文革”房客迁出,归还二楼,是时物资紧俏,尤其木材玻璃等。在杜之韦设计安排下,潘先生有了自己的书房。这样的规模与环境,大家均感喜悦。周末白天有刘衍文先生等老一辈,晚上与星期三有青年人辗转介绍济济一堂。自开讲《庄子》,又根据同学爱好,讲《安般守意经》、《维摩诘经》、《五灯会元》、《悟真篇》、《黄庭经》等。雪娅就像班长,年末要为潘先生热闹热闹,大家一致高兴同意。
潘先生喜爱年轻人的朝气。除了讲课日,白天和晚上本地外地都有自荐上门的人。潘先生来者不拒,有问必答。他说凡是好学生,他均愿传授。
我家除了书即是椅子,人多时还供应不上。吴广洋先生让朱岷甫去他家再搬来4只折椅。朱岷甫由吴先生介绍而来,1982年左右先参加周末白天班,有时课散后留下来与潘先生一起吃简易晚餐,接着上晚班和星期三晚班。后来得知他和张文江、宋捷三人经常聚集一起,切磋学问。1984年左右,张文江和宋捷感到同一起步线的朱岷甫思路突飞猛进,难究其然。直到1984年底朱岷甫移居深圳开发区,临走前一夜才留下潘先生地址,他俩立即上门自荐。在喜乐活跃的青年人中,张文江与众不同,他学习极其严肃。
1984年60岁。3月18日应北京大学邀请参加吴承仕纪念会,住师大小红楼,与章太炎孙念驰同室。此去北京:
1.对吴承仕生平能进一步了解,对遗著当力有所及为之整理。《正统道藏笔记》交北师大,自有留底,1984年7月底完成抄文。
2.中华书局约定三书,又为湘潭师院介绍。
3.访熊仲光,对熊十力师生平又进一步了解。仲光师姐之功夫亦有所理解。
4.梁漱溟师书题签,亦是一机会。
5.史廉揆老体尚健,然未能详谈。
6.尚养中二月故,何奇、王沪生赴通州送丧。
4月3—9日,参加世界宗教所“道藏提要会”,会议代表有谷枫、曾召南、王沐、李养正、任继愈、陈耀庭、孟小忠、朱越利、陈兵等。
1984年5月30日至6月5日,武汉湖北社科院召开“第一届周易学术会议”,提交论文《易学史简介》。20多位著名学者发起建立“中国《周易》讨论会”,推举刘蔚华、唐明邦、潘雨廷、陈俊民、徐志锐、王兴国、陈德述、张善文等9人为《周易》研究会筹备组。
初识刘大钧,计划由潘先生、刘大钧、徐志锐三人写易学史。
1984年9月20日至10月24日,率华东师大古籍所8名研究生赴郑州、洛阳、开封、西安、成都、重庆、武汉等地教育考察36天。
在开封河南大学开座谈会,讲《道藏》、《周易》。
徐锡台来,与潘和二研究生赴周原遗址。又至岐山文管会,见西周甲骨,叹为观止。
与川师大卿希泰、陕西师大陈俊民等重逢,并在陕大讲“介绍道藏编目的意义”。
10月20日,经宝顶山后,于三时即在重庆,醒后悟及六维易理,四时写此:
“凡三维具体是谓六合之内,当八卦,四维加时间线8ce11。指1.法先王;2.法后王;3.上层;4.下层;5.光明;6.黑暗;7.积极;8.消极。
凡上层犹天,下层犹地,光明面犹夏,黑暗面犹冬,积极面犹春,消极面犹秋,天地四时,合以先后王,庶可理解所谓时间。
此仅《庄子·齐物论》之初及六合之卦,继之须辨宏观与微观,即爱因斯坦致力于力场与电磁场之统一。所以未能有成者,不辨此系时间之不同,非时空之不同。乃当庄子逍遥之义,大年小年为之,而须合以时间线之8cell,是当天干十,由宏观与微观之转复,义在法先后王之外,三世如来之十方世界已洞悉宏微观之差别。若易理解爻,义及自然与生物,此乃庄子之养生,须认识十二地支之十二义,逐爻皆可变,乃当六维黎曼几何,尽于4096变而易理止于此。具体之三维空间外增以时间,宏微观,天地与人,此三才之道之妙义非古人能说明,宜易理始终放认为是神秘之物,实则确具极深邃之三才哲理。昨午后观三教合一之大足北山石刻,清晨即得此比较进一步明确的概念,可见我国文化至于朱学,明末后期之发展即须合以西方文化。然迄今四百年来正在继续,尚未见有合,实因东西方文化本身各在前进,尚未闻能取其要加以总结者,然今正当其时。尤以易理当以阐明之,方能迎合时代之前进。”
1985年61岁,4月22—24日,上海市道教代表大会召开。上海道协正式成立,当选第一届上海道教协会副会长。
5月13日,在华东师大古籍所召开《周易》学术研究筹备会议,组长刘蔚华、组员潘雨延等9人。
1.关于筹备建立易学会问题。
2.落实第二届会议,时间1987年,地点山东。
3.下届会议中心议题。
4.介绍分析国内外易学研究情况。
6月24日,邀请黄寿祺、苏渊雷参加丁钢答辩会。
9月13—25日,参加道协代表团访武当山、庐山。
9月17日,武当山访问毕,六时由紫霄宫出发,七时离武当至六星坪上火车,下午5时至武昌(经岩城、襄樊、枣阳、随县等由汉口至武昌,住第一招待所)。
20日晨未参加游市区,访唐明邦。
22日自九江上船至武汉,整整两天写《周易·大象》,归家整理,将近两万字。由《大象》以及《彖》与《小象》,又成论文《周易·小象传》作者的思想结构,主旨得一“位”字。同时又及《彖传》,亦可写成《周易·彖传》作者的思想结构,并认识到《彖》与《小象》可能一人所作,皆本诸乾《彖》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等思想衍生。初位当元士等思想,先秦当已俱备,似非京房所创,可以《乾凿度》为准。
9月校中评级,工资102元。
11月10-15日,参加由杨超主持在湘潭岚园宾馆召开老子学术思想讨论会,提交论文《<道藏>中所收<老子>注本提要》。出席有王沐、唐明邦、周士一、曾乐山、朱贻庭、翟廷晋、郭树森、莫善钊、伍伟民等,老友又重逢。
12月25—28日,赴黄岗参加纪念熊十力百岁诞辰学术讨论会,提交论文《敬论熊师之思想结构》。
1985年末,潘先生在家中举行同学联欢会,略备小礼品摸彩助兴。抽签中的最佳奖品,是潘先生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校订的《周易浅述》全套四本,为张文江获得,似乎埋下先兆。
学生张亦熙的加拿大籍朋友,在张文江家为潘先生照了一幅个人照片,还放大了送来。这时候正值潘先生体态不肥不瘦的阶段,外国的相机高级,光线、角度,均极完善。不论站在照片的前面或者左右,潘先生自然的目光总是凝视着你。我没想到后来被选用在他的追悼会上,此照已放足了尺寸,置在龙华大厅似不够大,但当时选用彩色照片的不多。
1986年62岁。3月为上海戏剧学院讲课6次——道教与小说戏剧。家中与青年晚间讲《庄子》,满座。
4月学校体格检查,说有甲状腺乳头癌;5月3日上午在第六人民医院手术切除。华沙伴我于手术室外,切片化验为良性结节。华东师大研究生伍伟民伴他在病房第一夜,家中学生宋捷伴第二、第三夜。5月9日出院开始服甲状腺素,医嘱休息,二三个月内少用脑。闲不住的潘先生不到二个月,工作依然。
6月为第二届研究生伍伟民、林平国主持答辩会。
7月为上海音乐学院、上海道教协会“中国道教斋醮”上海卷录像片顾问。参加鉴定有胡道静、高振农、林石成、金村田、江明惇、俞振飞等。
潘鉴定,道教斋醮仪式可以说有近2000年历史。斋醮从南朝刘宋陆修静起,在民间和道教内部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到了今天总算有人把它录像记录下来。道教的斋醮最具中国色彩,完全民族化,有其世界影响。它的渊源还应追溯到《楚辞》那个时代,“九歌”本来是祭祀用的。深入研究道教斋醮的仪式,能大力加深从秦到唐的文化史了解。
9月6—10日,参加北京白云观四届全国道教代表大会。
来京日记:9月7日星期日访梁漱溟老、史廉揆老家属、黄寿祺老。下午访姜老太未遇,访王星贤。
小组讨论,遇陕西道协研究室闵智亭等,晚访刘原祐。
9月10日访任继愈老,晚同王沪生访胡老。
10月应刘秣请,与年轻人讲《五灯会元》,自4月停课已半年矣。
1986年以后,张文江已不满足于星期日与星期三晚两次讲课,不畏我家门庭紧锁,呼前门、呼后门而入。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上午来过,下午又来,直至晚上,一天跑三次。他为潘先生整理稿件,也求教学问。我对潘先生调侃说:“张文江这样如饥似渴,非要生吞你下去才是。”他的勤学和积极追随,潘先生从他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益感他十分亲热。
潘先生素不跑医院,略有不适,以休息静坐调养。
1986年11月,自感调息难平胸闷,一再恳请动员,才肯赴市六人民医院就诊、检查,为风湿性心脏病,伴二尖瓣狭窄与闭锁,医嘱要立即休息。
其时应香港圆玄学院邀请,随上海道协回访的工作一切准备就绪。抓紧休养,自己小心控制,随队出发。
这次香港之行,适遇潘先生父亲百岁冥寿纪念,祭于大屿山。潘先生父亲自1950年离沪。一别即未能相见。
1987年63岁。3月为上海社科院研究生杨宏声、顾林玉等讲易学半年(每周一次)。在家讲,有张文江的笔记。
8月底,市六医院检查心跳120/分钟B.P110/80,像潘先生的心脏病,目前已可手术治疗。当时梁传礼医生暗示,目前人的寿命过了60岁,也不言为少。潘先生深谙六十为一甲子轮回,他不畏死而是担心易学史与道教史教不下去,关键性的东西要抓紧时间讲出来。
9月5日,为华东师大哲学系研究生讲课8次,易学、道教概论,为博士研究生讲宋元理学。
10月9—14日,参加成都道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研讨会,论文《道教与三教合一的道教》。12月5—9日,参加山东国际易学讨论会,论文《论<左传>与易学》。
1988年64岁。2月25日,上海白云观道教知识讲座。
3月3日由张小梅介绍,上海科协邀请为上海社会科学院领导夏禹龙、刘吉等讲课六次。总提要:六十四卦简释、汉以来研究方向流派、当前国内外研究方向。
3月13日,家中与青年人讲《安般守意经》。
4月,为道教文化班讲课,停服甲状腺素——有损心脏。
6月,当时能平卧150/分,易咳,多白黏液。
7月,提升教授,工资168元。
1988年7月20日—8月12日,应钱信莎邀参加国防部张震寰主持大专班“华夏人体信息研究中心”讲座,在山东湛山寺举办。
1988年11月,我随潘先生赴北京体育学院,原约定的会议改变。我们人到了,体育学院不放弃机会,邀请潘先生为学生讲课。这突然的邀请,我为潘先生身边一无资料与准备而不安。刘衍文先生来我家,总说喜欢听潘先生讲课,还尊我为师母,我认为他过于高抬潘先生,尊我师母实受之有愧。我和潘先生是两类人,我自己从不买正规书,对他的学问也极朦胧。我闲来只替他抄抄稿子,从不求理解,现在后悔没抓紧机会学。在上海,不论在外还是家中,我从不旁听他的讲课。晚上年轻人来,只参加他们说东道西的开场白,一上正课,我立即闭门而退。这次我认认真真地听课,潘先生一无提纲手稿,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前后章节衔接,有引申补缺,又复回原处。他的脑子一如电脑精确,出口成文,一无差错,如数家珍。台上的潘先生谈吐风度,光彩夺目,与台下似乎说话不多的他宛若二人。我为潘先生骄傲,感受与他为伴侣的幸福,胜过中了大彩票。
1988年12月,晚上与青年讲《黄庭经》。
1989年3月,65岁,医院X光检查心脏较前扩大,夜不易平卧,需加高枕。干咳,加服地高辛。
4月在白云观认识秦梦啸,秦介绍与摄影家金宝源合作,和香港海峰出版社签约出版《道教文化》画册。几经反复,因出版社改组后未成,留一张彩印广告招贴做纪念。
5月为上海气功科技研究会讲课8次。
1989年秋,上海道协成立道教文化研究所,主办《上海道教》,潘先生为主编,杨友仁先生为副主编。1990年出创刊号。
9月赴北京,参加中国道教在白云观主办纪念陈撄宁会长仙逝20年,骨灰重葬八宝山。陈撄宁生于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喜读《庄子》,好仙道,中秀才,不满清朝腐朽,无意仕途,后入新学,为道教著名学者,任全国政协三届委员。在北京,又遇张震寰、王力军等。
1990年66岁。4月,在华东师大参加“传统思想与科学技术研讨会”,讨论儒、道、佛、《周易》及诸子百家传统思想对天文、数学、农学、医学发展的作用和影响,并与西方科学交流等问题。
7—8月不易平卧,无食欲,人逐渐清瘦,经就诊中医柯雪帆,9月开始中西药并进,夜逐渐能眠,气喘稍少。
潘先生不肯跑医院。准海医院谢文岚医生与青海路中医柯雪帆爱才,尤其柯医生也感到自己有病难觅医生,肯移步上门为潘先生复诊。柯医生欣赏潘先生的书房,后来介绍他的研究生刘立公参加晚上听课。
11月心跳78-90,能看书、写文章1-2小时。
11月29日起,为上海易经学会办易学讲座共10讲,在家讲课。
1991年67岁。
4月15日至5月7日心衰发作,在淮海医院干部病房治疗。出院,他要去华山路二姐家休养。
自5月7日至5月30日回家休养,中西药并进,恢复理想,又欲正常工作。周末有刘衍文先生等来听课,又是满座。
潘先生一直不注意出书,现同意自费出版《周易表解》。此书成于上世纪60年代,目前他精力注重易学史与道教史,分不开身,委托张文江整理就绪。这本书到潘先生去世后,于1993年才出版。我忙得非凡,利用发动一切关系协助推销与赠送,总算将自费部分轧平。
6月16日夜11时许,潘先生突然脑血栓,左上肢失去功能,神志尚清。这种情况应愈早去医院愈好,但他执意不愿就医,一直拖到次日下午2时才进淮海医院。这次在干部病房,他极反常地不安分,可能因为身体不适吧。凑巧刘衍文先生也住院,在同一病区。疗程未结束,即吵着要出院。这次我不再同意他去华山路二姐家,幸好北京胡卫国、杜炯来上海,他才同意回家。经胡卫国协助针灸、气功治疗,加上杜炯推拿,逐步能站立扶行。
8月19日,胡返北京,由杜炯继续,进展良好,饮食也改善,逐渐能坐桌进食。他也能摸到楼梯口,说以后可叫出租车,依然上华东师大。
潘先生在病中,有同济研究生倪学寨,宿我家月余,协助陪伴照顾他。
10月16—28日,北京王力军来上海,夜与他同床解闷谈学。
10月29日,朱岷甫自深圳来上海,最后一次机会见潘先生。
潘先生又拒服中药,饮食减退,心衰又发。
12月23日下午4时许,家中这时有学生张文江、刘松等,潘先生口中黏痰难吐,他有自察,这次主动要医生,不论中医西医,当即急救车送淮海医院。谢医生查房后对我说:“情况不好,今晚家属宜留院。”夜11时开始气急,满身大汗,无力启口。当时在场除了我,还有刚雇进门的保姆。
24日零时三分,停止呼吸和心脏跳动。
潘先生少期家境不凡,他不重经济,只重学习访贤;中期不畏生活艰苦,依然不弃好学。自进华东师大,除完成校内工作,参加接待中外学者来访和本市社会活动,马不停蹄参加各地学术会议与讲课。在旅途中也分秒必争,若有所思、有所悟,随笔记录或摘写提纲,回家立即整理。每到一处必参观原址、图书馆、纪念馆等,寻找与复核资料。他极敬老,旧地必重访,不忘旧情。晚年有病魔与居家不宁的纠缠,他始终以沉默应之。
他自己曾总结他与众不同特点,上有名师提携,左右有学友,下有若干学生能承接所学。
潘先生走了,带走了讲课,所幸留下历年丰富写作。自1989年以来经张文江努力整理,已陆续出版,流传供后人研究。
潘先生走了整整20年,人走了,茶不凉。这20年间蒙华东师大伍伟民、白莉明、张薇等及家中学生不间断访问关怀与相聚。国内与国外归来学生也总会上门,连学生的学生,未见到他本人,也要来书房追思一下。
潘先生人不在,留下他的余热温暖我孤寂之心。特写不成文以志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