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钱谷融先生的老学生。在近60年的受教中,他的以人为中心的人生观和文学观,一切以文本为基础、以时代和事实为依据的治学精神,和他那乐观豁达,顺应自然,懂人、体谅人、爱护人的处世态度,一直影响着我。
1955年我考入华东师大。1957年度下学期,钱先生给我们上中国现代文学,我曾是他的课代表。那时钱先生因《论“文学是人学”》还在被批判中。据说因为系主任许杰和徐中玉等名教师均被打成右派,没有教师上课,才没划他,留他下来上课。至今我还记得他风度翩翩、精神十足地走上讲台的情景。大家正期待着他介绍自己,不料他开口便说:“我叫钱谷融,就是现在因为一篇文章(即《论“文学是人学”》编者注)正在报纸上被批判的一个人。至于为什么被批判,我想大家已经知道了。”又道:“不过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的思想、观念,甚至生活态度,是很难一下子改变过来的。我的错误观念在上课中不免会暴露出来。所以如果我有讲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批评、帮助。”我从其中听到的,既有谦逊,也有一种执着。
我只大致知道当时在以钱先生的这篇文章和巴人的《论人情》为典型,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并没有读过它。后来才在“批判资料”中读到这篇文章。使我吃惊的是,我不但不能“批判”它,反而在内心中认同它。因为钱先生所说,是与我自幼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受到的人性教育是相通的,是与我受到过的古今中外名著熏陶是一致的。
1959年秋,我从华东师大毕业,被分配至上海师大现代文学教研室。大约是人手不够吧,我也被安排讲课。巧的是,我也和钱先生一样,要讲郭沫若、讲曹禺。讲《雷雨》时,在分析周朴园对侍萍的“始乱终弃”时,我认为他年轻时对她的情感和晚年的怀念是真实的,只是为了名声、地位不得不背叛了侍萍。虽然我也强调周朴园的“资产阶级本性”,但这时正是高校在“反右”补课又“拔白旗”之后,还是犯忌了。于是就有人去反映我在课堂上宣扬了人性论,且联系上了钱先生。我很惶恐,恐怕因此连累了钱先生,辩解说是我自己从作品出发的分析,可以讨论。此事可能也传到了华东师大。钱先生却没有在意,反而在电话中安慰我说,没关系,就说是我的错误影响了你也无不可。这件事并没有被追究下去。不过我很快就被安排去崇明劳动,建设高教农场去了。
“文革”中实行五校合并,我们每天去华东师大上班,和钱先生成了“同事”。
记得合并之初,为了宣传鲁迅,上面要我们和复旦共同编写《鲁迅年谱》和《鲁迅作品分析》,由我撰写一年作为《年谱》样稿,钱先生写一篇杂文分析作为《作品分析》样稿。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写的样稿未被采纳,我也未能参加《年谱》组,钱先生的杂文分析样稿也被认为“与编写体例不合”(因为钱先生没有按结构、主题、艺术特色等来写,只是写了自己的一些感受),没有采用。这事后来学兄陈永志曾问及,我据实相告,他转告了钱先生,钱先生也表示理解。不过我想如果当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也许可留下一篇别具一格的解读吧,真对不住钱先生。当时实行军事编制,师生均被当作“同一战壕的战友”,三人一组编入一个排(班级)。在文艺理论组的我爱人刘小湘和钱先生就被安排在同一排。不过当时仍很少让老教师上课,而要他们向青年教师“学习”。有一次,钱先生被安排来听我的课。我讲《阿Q正传》,根据当时的教导精神,称阿Q是“旧中国的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贫苦农民的典型”并就此逐层展开分析,努力将鲁迅“写出一个我们国人的灵魂”的意图和阶级分析调和起来。钱先生听了未置可否,他说,“也只能这样说了”。我觉得他既不满意,又感到无奈。因为这个论题如不突破人性论的禁区,是无法说清的。记得类似的话他在谈《雷雨》时也说过,他说“周朴园只能是虚伪的”。我领会钱先生是在暗示如果按照当时庸俗的阶级分析,只能说凡资产阶级都是自私的、没有真情实感的,周朴园不能例外。而农民都是有革命性的,阿Q自然也未能例外。
“文革”后期和改革开放初期,我在鲁迅研究中写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这都是受到钱先生的影响。随着改革开放,各种哲学思想、文艺思潮纷纷被介绍进来,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并感到跟不上时代。而这时钱先生也从几十年的“讲师”破格提升为教授,开始带研究生并取得很大成就。系领导或许是为了弥补我在支持爱人援藏两年,于业务上有损失(其时我一人带两个孩子,除上课外无暇旁骛),决定让我脱产一年去做访问学者。在提供可选的导师中,就有钱先生,我毫不犹豫选择了他。记得那时第一次和他见面,我就说出了我当时在研究方法上的困惑。钱先生说,你已经人到中年了,能怎样研究,就怎样研究,不必去赶那些时髦了。这使我安下心来,恢复了自信。但事与愿违,不久,系里就通知我,将我访问的时间缩短为半年,同时让我接受《语文学习》向系里约稿的现代文学部分。这样,半年中,我和钱先生见了几次面,听过他给硕士研究生上的一次课,并按钱先生的要求为他们讲了一次老舍专题,写了六七篇有关现代文学的文章,我的“访问”也就结束了。我很懊悔没能借此多上门向钱先生请教。他很忙,有一次,他指着桌上一些文件、书稿、各样评审材料对我说,“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此后,钱先生的许多著作陆续出版了,常常题赠我,《文学的魅力》《艺术·人·真诚》《论文选》《散淡人生》等,我都一一收到。读着这些书稿,也如聆听他的教导一样,这也可看作是他对我那次短暂“访问”的一种弥补吧。我有所著作或重要论文,也寄给他作为汇报。2006年,我将由我校订和补注、并补上许多照片的赵清阁先生的《沧海往事》寄赠给他。他立即惠寄了一本刚出的 《我与钱谷融先生》(与马旷源合作),并且特地回了一纸短笺说:“清阁先生生前常在政协一起开会,其人如兰如菊。追想风仪,曷胜怆然!谷融。”可见他对同时代一个有成就的女作家的深情。
五校再次分开后的一段时期,我常和爱人去看望钱先生。知道他爱喝茶,每得到好一点的茶叶,就想到送去。后来为了少打扰他,我们就电话联系,每年春节拜年也改用电话。去年,我们在深圳打电话给他拜年,提到周有光先生,祝他也能活过110岁,甚至更长。钱先生说,“那只能听其自然了”。但9月,我和爱人刚从深圳回来,还计划着去看望他,未料先生突然离世。据亲属说,先生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离去的。他确实是应顺自然,回归自然了。
犹记2014年4月18日,我与刘小湘一起去看望钱先生。96岁高龄的他和孙女一家住在一起。他说他虽因前列腺炎挂了尿袋,但身体还好,还能经常在家人或保姆陪同下去公园走走。他像往常一样要我们自由随意。临行时,他不顾我们劝阻,站起来要送送我们,说是正好要去长风公园散步。到了师大二村门口,我们想陪他去,他说自己慢慢走就行了,就拄着拐杖慢慢朝公园走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朱自清的《背影》,眼睛有些湿润。不料这也是我们对他的最后一次访问。
去年10月2日,我与爱人同500多位学界同仁一起向钱先生作最后的告别,也受学兄陈永志的委托(他因坐轮椅无法前往),代他献了一枝花。礼毕出来后,我想再看看钱先生,便重返大厅。恰逢入殓,工作人员呼唤钱先生的学生将众人所献鲜花取下放在钱先生身上。小湘去了,我见状也加入,并将花车上的百合花大把取来,安放在钱先生脸旁和胸前。百合花洁白纯净,清香淡远,正代表着钱先生的品格。看着工作人员将灵车慢慢推去,我心中默默祈祷:别了,钱先生,一路走好。你的老学生将永远记住你,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