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教授是华东师大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家、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不久前,在华师大举办的徐中玉先生百岁华诞庆典仪式上,我遇见了九十五岁高龄的钱先生。
钱先生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平时讲话不多,自谦是懒散之人,不用功,不像徐中玉先生那样生气蓬勃,有所作为。于是,在外人眼里,徐中玉先生属儒家,入世有为; 钱谷融先生属道家,清静无为。其实,世人并不真正理解钱谷融先生,在我的眼里,徐钱两位先生本质上是一致的,只是表现形式略有不同而已。
今年7月,赤日炎炎,我冒着酷暑去拜访钱谷融先生。在华东师大二村这座红砖老楼里,钱先生已居住了四十多年。客厅里的大吊扇呼呼作响,但转速再快也难以驱散滚滚热浪。坐在他的客厅里望向窗外,忽然有时间停滞的错觉。
一如往常,钱老还是那么谦虚,坚称自己没有什么成就,反而羡慕我在很多领域有所建树,还为钱氏家族做了不少实事。我听后立即冒昧地打断他的谦辞。我说,钱先生,你与徐先生其实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以入世的态度工作和生活的,都是有志于社稷的,而你表现出来的散淡心态,完全是被社会逼出来的。
我的话声未落,钱先生的眼里已经闪出泪花,随即发出一声撼人心魄的长叹。他说:“汉东啊!整整三十八年呀,过着谁都可以辱骂的日子,在华东师大走路永远不敢抬头,我是一个贱民,是任人批斗的靶子,只能苟且偷生啊。”此时,我心头浮起“无能懒散”四个字,这是钱先生说起一生经历时最常用的四个字,应该是钱先生自我保护的秘密武器吧。诚如钱先生所言,他如果要抗争的话,大概早就离开了人世。
1957年,钱先生写的《论“文学是人学”》震动文坛,为此,他吃了三十八年苦头。我问他怎么会去写这篇文章的,他略有所思地说道:“那时毛泽东提出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提倡文学、科学研究的思考自由、辩论自由、创作和批评自由。华东师范大学乘势而上,我经不住学校的一再动员,一挥而就,写了那篇《论“文学是人学”》的文章。”高尔基有把“文学”当做“人学”的意思,这与钱先生心底的人道主义思想一拍即合。钱先生借高尔基的话来发表自己的观点———文学是人学,而不是什么“工具”。当时,“文学是为政治服务的工具”的文学观,是时代的主旋律,如果有谁提及“人”,就会被指责为“鼓吹资产阶级人性论”。但钱先生就是不肯趋同“文学即政治工具”说。
钱先生说他年少时喜欢诸葛亮,特别敬慕、钦羡的是高卧隆中时的草野隐士诸葛亮,而后来读到做了蜀汉丞相写的 《出师表》时,并未激动过。对《隆中对》一文,钱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诸葛亮为刘备分析天下形势,提出先取荆州为家,再取益州成鼎足之势,继而图取中原的战略构想,何等了得。钱先生从小就有报国志向,关怀黎民苍生。后来读到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名言,他心目中最初形成的诸葛亮的形象就越发鲜明、高大起来。钱先生说他年少时和小朋友一起玩耍,也常带着自豪的感情说自己是“山野散人”,立志苦读成才,报效家国。
1980年,在讲师这把椅子上端坐了长达三十八年的钱谷融,被直接提升为教授。当时有人提议让他先评副教授,钱老说我宁愿不评。这也显示他性格中刚毅的一面。其后,钱谷融的《〈雷雨〉人物谈》 获上海市社科优秀著作奖;《艺术·人·真诚》 获上海市第四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1987年,钱老获颁华东师大中国语言文学终身成就奖。
在钱谷融身上,我还看到了宽厚仁慈的美德。在钱先生落难时,他的一个学生居然向自己的老师“开炮”。当时人们在批判钱谷融时,还比较客气地称他为“钱先生”,而这个学生上台发言时居然直呼“钱谷融你听着”。这让钱先生大吃一惊。动乱结束后,这个学生参加职称评定,因她在“文革”中的种种表现,高评委中产生不同意见,但钱先生早就释怀了。他认为这个学生的家庭出身不大好,她只有表现得特别左,才能有立足之地。现在她的专业水平应该得到实事求是的评定。钱先生不计前嫌,独自在学生的职称评定表上签了名。以德报怨是钱谷融先生的为人之道。
为庆祝钱谷融先生九十五华诞,《钱谷融文集》 四卷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近日还将举办出版座谈会。钱谷融先生“行为世表,学任人师”,值得后世学人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