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先生格外重视他在重庆做中央大学国文系学生时候写的课堂习作。他说:“如今,虽已纸质发黄,有的还被虫啮鼠咬,但有时偶然翻到,仍不免怦然心动。即使本来在忙着别的事,一拿到手,就会立即悄然凝神,展卷重读。”后来这些发黄的手稿由倪文尖老师整理出来,编入先生的散文集《散淡人生》。先生为此感到莫大的欢喜,他说:“这样欢喜,是过去从没有过的。即使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被印刷出版时所感到的那种欢喜,也不能与此相比。其原因主要就是因为这里面真切地记录了我早年的心路历程,刻印下我青年时代所尝味的种种哀愁”。面对这些陈迹,“虽然仍不免使我感到悲哀,感到惆怅,但那却是一种甜蜜的悲哀,一种温馨的惆怅,使我时时要迫使自己跌入这种回忆中去,而且乐此不疲,不愿自拔。”
哀愁,悲哀,惆怅并非钱先生早年心路历程的全部。笔者最近翻阅旧期刊,在1937年1月5日出版的《读书青年》第2卷第1期上找到了钱先生读师范时发表的一封信,题为《给苦闷的青年》,署名“无锡省立师范谷融”。全文如下:
朋友:
天已经很冷了,寒风老树,不胜凄凉之感!善感者的你,想又是愁不可抑了。但是,你晓得吧,世界是一面镜子啊!要是你不皱着眉,蹙着额去看它,它那里会反射出悲苦的脸来呵!真的,难道你爱着这悲苦的脸吗?
本来,我也是一个多愁者呀!尽管晓得这“愁”是无意识的,可是那一种悲怆的感觉,却觉得很够味,所以无端引不起愁来的时候,也会得,举目四顾,低头凝想,去搜索愁的资料,来启发愁的感觉,但是经验告诉我:这样深思多愁,是要毁伤身体的,是不得永年的,所以我现在已经患了神经衰弱症,你想!为了一时感情的冲动,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怎么算得来呢?朋友!你听了我的话抑止住你的愁闷吧!
但是,你也不要去追求“欢乐”,它会见你逃避的,并且“悲伤”就躲在它底背后啊!当欢乐给你追逐着而逃跑的时候,它就会出来迎接你的,你呢?一定也会给它缠住了而因此潦倒一生的。所以,你还是努力为自身创造趣味吧!欢乐是不能追求的啊!
大概你对于环境在感着不满吧。我也跟你一样的呀!但是你既不能反抗环境,而另外创造出一个新的环境来时,你还只有去适应——决不是妥协——环境:到了真能适应环境的时候,环境它自己会来适应你的。那时,你就可以不受它的拘束,尽量发展你的长处,一直发展到它的极限,这样,不但对于你自己有益,就是对于社会也可以不做人群之蠹了,我现在就是本着这种方针向前猛干的。朋友!我们携起手来,一同向前吧!在坚苦斗争的过程上,光明是会有给我们见面的一天,徒然的悲伤,苦闷,颓丧,在我们这个时代,是最后的一次术语了。我们应该快快的放弃它们,踏上健实的抗争大路,前面已经跑上许多觉悟的青年,这条路就是最后的真理。
十二月八日
《给苦闷的青年》虽然是以信的形式刊出的,但完全可以当散文来读。这封信别有风趣,十七岁的他自己都是“多愁者”,却写信鼓励像他一样“苦闷的青年”不要“深思多愁”,也不要主动去追求“欢乐”,而是要“努力为自身创造趣味”。这让我想起钱谷融先生的一段自白,“我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去追求美,追求趣味。美在的地方,趣味在的地方,我就流连盘桓,不忍离去。我读书、做事、交朋友,一切从趣味出发。不合我的趣味,我都掉头不顾的……我看书,是想从书本中去寻找乐趣,想作一次心灵的游戏。假使有人来找我去玩,而这人和这玩法,又都是我所喜欢的话,我就立刻丢了书本跟他走”。
我把这封书信的复印件拿给他看时,他笑了,也许是因为它真切地记录了先生那时的心路历程,即使有时感到悲哀,感到惆怅,那也是“一种甜蜜的悲哀,一种温馨的惆怅”。钱谷融先生并非没有刚性和雄心,但从内心里最自然流露出来的,还是对美的追求,对趣味的追求,因为“人应该是生活的主人,当然更应该是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