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谷融:散淡固执亦从容(足音)

发布者:胡 慧发布时间:2020-11-27浏览次数:28

  家有一老,犹如一宝。

  93岁的钱谷融先生,堪称上海文化学术界“一宝”。每当他出现在学术会场或是某些仪式中,在他那熟悉的贝雷帽、温和而又留着孩童般率真的笑容面前,所有僵化虚假的套话、程式似乎都会自动溃退。半个多世纪里,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人与中国社会经历过的风雨波澜、起伏升沉——每逢重见钱老,都会涌上人们的心头,让人神思飘远,有所感悟。

  采访钱老,就像与可敬的邻家长者闲话,通透、恬和、安静,有着春风入怀般的暖意,让人疏离了尘嚣。

  “无能懒散”亦坦然

  华东师范大学的这座红砖老楼,钱谷融先生已居住了40多年。坐在他的旧藤椅上望向窗外,常有时间停滞的错觉。

  “无能懒散”,是他说起一生经历时最常用的词。“无能”,大致因为天性淡泊,不愿与人争胜,也不肯跟风;“懒散”则是自认无能之后的自我选择:“因为无能,所以还是懒散些好,得过且过,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无能懒散,曾护佑他坦然面对各种风云翻覆,而不去跟风修正,让他不曾“著作等身”,却也成了现代文学研究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

  他是天资聪颖的灵动之人。80多年前的江苏武进小学堂,新教员第一次批改到钱谷融的作文,认定不可能出自12岁少年而斥为抄袭,不服气的钱谷融即撰文反驳其“胡批”。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国文系后,推崇魏晋风度的伍叔谠与这位年轻同道性情相投,时常一起下馆子、散步,谈天说地,对他影响巨大。遇上不喜欢的课,钱谷融常泡茶馆看小说读诗,考试还能照样过关;大学才开始学英文,很快就看起了英文小说。

  认定了最理想的人生就是“当教授”,钱谷融大学一毕业就进了交通大学任国文教师。在此,他遇到了相伴一生的妻子杨霞华。“她长我3岁,却很天真,而我相信‘真就是美’;她教英文,我那时正迷恋英国文学”,93岁的他这样概括。在交大,因为喜欢兰姆、王尔德的作品,他一连写下6篇文章,倡扬唯美主义和“艺术化人生”,颇受好评。1951年高校专业调整,上海交大停了国文课程,他又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直到2000年81岁时退休。

  钱家书房,很多年轻学者都很熟悉。满眼皆是书,聊天时总会有各色点心和好茶佐谈。如今装修一新的老房子里,最显著的变化是:藏书少了。

  “装修前我让学生们挑选,喜欢的书就拿走。中文书大都送掉了,只留下些英文原版作品,多是我和老伴当年买的。”钱老这样解释,丝毫没有因为多年聚敛的三四千册学术集藏散去而痛惜不舍。在他看来,赠予晚辈学人正是藏书的最好去向吧。

  “文学是人学”成就非偶然

  淡泊功利,不喜争执的钱谷融其实很固执。

  1957年,有感于文学的工具倾向,疏于动笔的钱谷融写了著名的《论“文学是人学”》,认为文学必然要归结到作家对人的看法、作品对人的影响上,文学还是要“以人为本”。文章很快就被归为资产阶级“人性论”而遭到批判。这让他很是委屈,以致几次胃出血;他也诚恳地自我检讨,但关于文学观念,却决不肯认错和修改。1959年,偶然看到以喊口号方式排演的话剧《雷雨》,已在批斗漩涡中的他求证于曹禺,忍不住又写下《〈雷雨〉人物谈》。“写的时候也知道会受到批判”,他还坚持寄给《文学评论》杂志,迎来的是更大范围、更暴烈的批斗。

  对钱谷融而言,文学的本质就是诗,关乎心灵和情感。他评价最高的现代作家是鲁迅,理由是“鲁迅本质上是一个诗人,他的小说、散文作品里都有一种诗意”。在他眼里,百年来世界范围内,虽然作家们的思想和技巧日新月异,但因为“更多用他们的头脑而不是用他们的整个心灵写作”,少有丰厚的情致和浓郁的诗意,而不能使人全身心地激动。

  “文学是人学”理论对中国的文学研究影响深远。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讨论”,都能看到其不断延伸的轨迹。新时期以来,《论“文学是人学”》、《〈雷雨〉人物谈》、《艺术·人·真诚》等文章一再获奖,直到去年,华东师范大学面向全国评选学术原创奖,《论“文学是人学”》还以其学术原创性贡献,从众多新成果中脱颖而出,赢得大奖。

  “知识分子要有底线,要独立于天地之间,有如陈寅恪所讲‘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老人这样说。

  教书育人是件幸福事

  钱谷融一辈子没离开校园。“我备课讲课,把‘我’放了进去,总是很投入、忘情。看到学生的眼睛认真注视着你,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文学观念挨批,他可以忍受,但一个学生在批斗会上说“上钱谷融的课一直没学到什么”时,他却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讲课,钱谷融一样任情率性。因为爱读庄子,早年教国文课时,他可以花8周时间分析一篇《秋水》,从文章本身生发、阐释出很多内容,学生很爱听,还称他“秋水先生”;初到华东师大,他被指定教授一门“现代文学理论文选”,他更是“自由”到“越界”讲起了普列汉诺夫的“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

  经历一连串政治运动,钱谷融做了38年讲师,自嘲为“中国之最”。1980年,他从讲师直接提升为教授,也是上海首位中国现代文学方向的博导。因为培养的硕士、博士生在文学研究界成名成家者众,国内高校和现代文学研究界渐渐出了一个专有名词“钱门弟子”,还有人将他与北大教授王瑶并称“北王南钱”。

  钱谷融总是笑说自己是借了学生的光,“我只是来料加工”。报读他的研究生,要加考作文,且作文成绩放在第一位。“作文能看出一个人的兴趣才能、有无灵性。”

  钱家的客厅和书房,当年就是研究生们的教室。上课看起来也是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喝着茶、咖啡,吃着点心,聊天有时有主题,有时扯出去很远,有时学生的话比老师还多,相互启发讨论,热热闹闹,却又全然是研究的氛围。这正是钱谷融所信仰的教学方式。他只严格要求学生做人正直、诚恳,治学必须严谨、踏实,而不必和他的学术兴趣、观点一致:“他们应该走自己的路。做老师的任务只是在学术上帮助他们认清自己,扬长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