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钱谷融先生一直离我很远,那种距离让我认为他是远处的山峦、高处的云朵,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通过无表情的纸质书去了解他。能够来到他家拜见,看看他慈眉善目的样子,倾听他的见解,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场痴梦。
感觉钱谷融先生又离我很近,是那么的熟悉:在阅读的书籍报刊中经常能够见到他,在朋友的聊天中也经常能够听到他,我喜欢的学者又都是他的学生,读钱先生的书,读先生弟子的书,越发让我对他产生好奇之心,“想见其为人”。
那天,我正在王元化研究中心做暑期助管工作,陆晓光老师打电话让我和他一起去拿些书,见面之后说是去钱先生家拿。我说,哪个钱先生?他说,钱谷融先生,钱先生家要装修,书没有地方放,我们挑选一部分,剩下的捐给学校图书馆。哦,我很兴奋,但又极力压制自己说,钱先生家应该有很多好书。
一会儿就到了华师大二村,心里有点紧张,因为钱先生毕竟是已过鲐背之年的泰斗级学者。很担心自己的轻浮举动让钱先生讨厌,在忐忑不安中到了钱先生家,家中已经有好几个长者。在陆老师的教导下,我给钱先生鞠了一躬,也向其他长者鞠了一躬,说了声,钱先生好,老师好!陆老师把我介绍给坐在窗口亮光处的钱先生,钱先生说了声,欢迎。
此时,陈子善老师已经淘好了五捆,在一旁和钱先生以及其他我不认识的长者聊天。杨扬老师在书架旁专心地挑书,看着他选出来的两摞书,估计也已经来了有些时候。陈子善、杨扬二位老师的藏书我是有所闻的,经过陈老师眼睛筛选的,估计所剩无几呀。又安慰自己,专业不同,选书的眼光也不一样,肯定能留很多好书。看着杨老师在一心备战,我想着此次来的任务,也没和钱先生多说话(主要是担心说错话),开始挑书了。王元化研究中心已经有了些书,我心想除了挑选一些专业方面的书,再挑一些解放前的老版本书籍,这样研究中心就更有历史的厚重感。
看着书房那些有些年头的沙发,阳台上下棋的座位(据陆晓光师说,殷国明在此和钱先生下了十几年的棋),书架对面墙壁上挂的王元化先生“赠老友钱谷融先生”的书法对子——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我突然想到钱先生指导学生的方法。听不少人说钱先生带学生都是在家里,客厅的门除了出门和晚上睡觉,从来不锁,学生随时都可以推门而入,上课就是师生在一起聊天。他说:“我们中国古代孔子也是这样子,英国牛津大学也是这样子,聊天、喝咖啡、抽烟。我总是聊天,从来没有正经讲起什么问题,有时候他们的话可能比我还多,讲话互相启发,原来没想到的,他一讲,就受启发了。”这太像梅贻琦先生的从游说:“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戏也。大鱼导前,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故,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在这类似游戏的交谈中,他的学生慢慢也变成大鱼,成为知名的学者,在圈内享有盛誉。
怀特海在《教育的目的》一书中写道:大学存在的理由是:它使青年和老年人融为一体,对学术进行充满想象力的探索,从而在知识和追求生命的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大学确实传授知识,但它以充满想象力的方式传授知识。
有人说,学者是在烟斗中熏出来的,我想这很有道理。在对学术进行充满想象力的探索中,在咖啡的香气中,在烟雾弥漫中,知识发生了变化,具有了各种可能性,不是僵硬的死去的知识,而是令人陶醉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知识,新的想法也将从中产生。钱先生是这样,北大的王瑶先生也是这样(据陈平原回忆“我每周到王瑶先生家里去一两次,跟王先生聊天。王先生每天晚上工作,白天睡觉,十一点之后才会起床。所以我每次都是下午去,听王先生侃大山,有时候是我问他答。王先生是喝茶的,抽烟的。所以王先生总是说自己经过几十年‘水深火热’(指抽烟喝茶)的煎熬,‘颠倒黑白’(指牙齿变黑,头发变白),终于成了这样一个学者。我就这样在王先生烟雾缭绕的‘熏陶’下度过了三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中间陈子善老师所淘之书一人拿不完,陆老师嘱我帮着他拿了些。从陈老师家回来,钱先生、陆老师、杨扬老师三人一起去用餐,我忝列其中。在餐桌上,钱先生很关心我,问了我一些问题,当我说我老家是河南信阳时,他说信阳的毛尖如何好。当我说王实味是我老乡时,他又谈了些我所不知道的关于王实味的死,这些掌故让我很长见识。
在先生家所淘的一些好书,如周学普首译的《歌德对话录》(商务印书馆1937年所出)、朱光潜所著《谈美》(开明书店1948年所出)、林辅华的《诗篇新论》(上海京新印书馆1922年所出)、曹禺赠送给钱先生的《柔蜜欧与幽丽叶》等书籍将会放在王元化研究中心,成为稀缺的学术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