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篇《论“文学是人学”》长期受到批判,60岁出版第一本著作《〈雷雨〉人物谈》,当了37年讲师才被擢升为教授,钱谷融先生的学术道路似乎并不顺遂,但他的学术成就却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内的一座丰碑。
出生于1919年的钱先生如今寓居在华东师大二村一幢宿舍的三楼,记者拜访时他正在搬家,多个书架上都空空如也,只在一个书架上两列书孤零零地摆放着,钱先生说这些书也不是他的了,已经送给了华东师大中文系的陆晓光教授。除了颇为珍爱的一些书打包收起外,其他的书早先都陆陆续续地让他的学生挑走了。
虽然已届93岁高龄,但钱谷融先生精神矍铄、行动自如,声音依然清亮。此前,他为《伍叔傥集》所作的序刚刚发表,字里行间是对先师的追思之情。1938年底,钱谷融考进当时已迁往重庆的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这里云集了罗家伦、傅斯年、顾颉刚、俞平伯、伍叔傥等大家,而钱谷融却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我经常逃课,上课的时候我都在茶馆里喝茶。伍先生的课我倒是一直上的,跟他一起聊天。”钱谷融回忆起伍叔傥先生的形象,“留着胡子,个子也不高,手里拿着一根stick,很像卓别林,外国人看到他都喊‘查理、查理’”。钱谷融跟伍叔傥先生很谈得来,这在于伍先生很有魏晋风度,“他不摆架子,不把自己当老师,和我们都是平等的”。伍先生带着钱谷融下馆子、泡茶馆,喝酒聊天,到了蚕豆上市的季节,一起到乡下,在小酒馆里喝酒吃蚕豆,谈文学、谈时事,无所不包,自由无拘。
伍叔傥先生自由自在的人生态度影响了钱谷融的一生,“在二十左右的年纪遇到这样一位老师,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他自己教导学生也是如此,“我是自由主义的,我上课都是到家里来上的,学生们一人一杯茶,抽烟也可以”,在这种氛围下,学生轻松自在,钱谷融给了他们最大的自由,“我们都是聊天的,他们讲什么我们就聊什么,没有固定的话题,上下古今、政治文学什么都谈”。正是这种自由的风度,钱谷融培养出一大批颇具个性的人文学者,“钱门弟子”在学术领域取得了不菲的成就。
钱谷融谈到自己的治学,说自己“懒惰无能,写得不多”,《论“文学是人学”》还是当时系里一再动员才写的。与其说“懒惰”,毋宁说是“自由”,自由在于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所写文章都从自身的阅读感受出发,有感才有言。1959年,话剧《雷雨》演出后,沪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评论,钱谷融第一个写出了相关论文《〈雷雨〉人物谈》。在钱谷融看来,这部戏“都是喊口号,极左,人物的味道完全不对”,当时是电视转播,他就把电视关了。他后来跟曹禺谈及此事,曹禺说钱谷融还能把电视关了,自己却是早有人叮嘱着一定要看,不能关电视。正是当时看到没有人批评这个戏,钱谷融从自己读《雷雨》的感受出发,分析了周朴园与繁漪两个人物,从“人学论”出发,肯定了人物的人性。但正是这种“人性论”与当时宣扬的“阶级论”背道而驰,他一直作为被批判的对象。
谈到被批判的经历,钱谷融说,最初“真是受不了这种侮辱,当时都想自杀了”,但后来看到比自己年纪大的、威望高的先生同样被批斗、游街,“也就算了”。谈到那时候的生活,值得安慰的是,“我被监管劳动时,一些学生看周围没人就走过来悄悄地对我说‘老师你没错,你有什么错啊’”。钱谷融相信他们的内心是有一杆秤的,相信他们本性都善良。
经历了近一个世纪历史变幻的钱先生,现在也和普通老人一样,最关心自己的家庭。记者采访的前一天,他的外孙刚刚成婚,女儿和女婿都从美国回来。采访时他们正帮老人搬家,这边的房子要重新装修。老人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女婿,记挂在心头的还有远在美国的儿子,谈及儿女,语气里都是自豪,女儿在美国通用公司,儿子在美国教授钢琴和小提琴,“我儿子很聪明的,很小就用全英文写了一篇论文《论简·奥斯汀》,写得很不错”。被问及怎样教育孩子,钱先生说:“我都不管他们的,放任自由。”
自由从容、平和冲淡,在隔绝了外界喧嚣的这一方天地里,钱先生悠然自得,傍晚时分,他走出这里,到寓所附近的长风公园,面对着一湾碧波荡漾的湖水,老人独自静坐,凝神注目,“双目无所见,头脑无所思,只觉得浑浑然、茫茫然,胸中一片空明,而心情异常恬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