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003年回家乡工作以来,每年的“五一”、“十一”总喜欢孤身一人去上海。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书买书,还兼带去福州路逸夫舞台看戏,这次去更多了层意义,就是拜访几位文化老人。
对于爱看书的人,书不仅仅局限于纸,人生也是本书。特别是那些将近百岁的文化老人,出生民国,历经近一个世纪漫长岁月,他们的经历就是一本大书。能亲自拜访,就等于打开一本尘封的旧书。
热情的钱谷融先生
华东师大的钱谷融教授出生于1919年,今年刚刚度过他的90大寿。去之前,跟钱先生电话联系,我问:“是钱先生家吗?”“是啊,我是钱谷融。”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洪亮干脆。我很吃惊,总以为一个90岁的老人声音很衰老,没想到,十分年轻。我说明来意,想拜访钱先生,钱先生马上告诉了地址。
钱先生住在华东师大宿舍,老式的楼房。看钱先生,根本难以想象这是个90岁的老人,身材略魁梧,走路说话根本不显老态。我拿出一本本子,请钱先生题个词,钱先生说,我们坐到阳台上吧。他开始写了,我有空留意了钱先生的房子,已经有些旧了,但住的还算宽敞,书房里的书凌乱放着,醒目的是一幅王元化为钱先生写的对联。书房里放着红色的题名录,这应该是为钱先生祝寿时题的,里面看到王安忆等的签名,基本是上海的文化名人。
我看了下钱先生写的句子,“认识你自己吧。录希腊古语赠方交良先生。”看得有点火辣辣的,以为这句话有点给人警告的意思,后来看钱先生的书,才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两句话,一句是这句,另一句就是诸葛亮的“淡薄明志,宁静致远。”
跟钱先生聊了聊,我看他的眉毛很长,而且全灰白了,但说话的时候眼睛很亮。问起看书心得,钱先生说,要多读书,读好书。问到现代文学,谁的作品可以。他答,还是鲁迅和周作人。旁边传来钱师母的叫唤声,钱先生马上忙去了。我也赶忙告辞,钱先生说,谢谢你来看我。
爽快的徐中玉先生
出了钱先生家,就想去徐中玉先生家。徐中玉生于1915年,是94岁的老人了。他跟钱谷融老师,犹如华东师大的双子星座,更难得的是他们两个人并没有文人相轻,保持着很好的友谊。
到了他家楼下,问问门岗,说徐先生刚出去散步了。于是就到长风二村,因为根据我得到的地址研究现代文学的陈子善老师住在那里,没想到地址不对,就跟门岗坐下来聊天。世界的事情真有这样凑巧,我看到保姆搀扶着徐中玉先生走来,马上迎上去,叫了徐先生。徐先生面带微笑,你好,你好。我说明来意,就跟着徐先生一起去他家。他家在三楼。
徐先生人很瘦,但十分精神,其实他不需要保姆搀扶自己也能走,但毕竟是90多岁的老人,老人最怕摔,所以保姆不放心。
徐先生家在三楼,房子也是宽敞的,一间卧室兼书房,另一间客厅也摆着一柜子书,徐先生说,还有很多书放在儿子那里。徐先生是健谈的,说话娓娓道来,让你感受不到一点压力。这真是个可亲的老人。问起徐先生的近况,他说每天还是有很多工作要做。那本华师大编的《文艺理论研究》从第一期到现在每期还是他在终审。而且这个月的10日去江西开“大学语文”年会,下个月去广东开会,他说的那么轻松,让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一个近百岁的老人。
我提出给徐先生照张相,徐先生很爽快,看到以往别人文章介绍,徐先生很注意自己的仪表,果然我看徐先生照相的时候,不时整整衣扣。看时间快到吃饭了,我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我念叨着,多好的老人啊,祝你永远年轻。
古意的周退密先生
周退密先生,95岁,住在上海的安亭路,一幢老式楼房,周围一片高大梧桐树。周家的祖上在宁波,后来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实业家。先生家在三楼,下面是一个铃铛,当当摇了几下,传来一把老迈的声音,谁啊。是我。于是老先生颤微微地来开门。老先生带一副黑圈眼镜,老去颓唐,人明显矮了,但还是很精神,一看是个很有古意的老先生。先生的书房兼卧室,干净宽敞,挂着一幅山水和拓片,闲聊几句,就请老先生写几个字,他马上拿出毛笔,不假思索地写起来,而且还在册页上题了签,95岁的人字写得漂亮,老一辈的文才风流,现在是后继无人,想来后生感到惭愧。
严肃的黄裳先生
偌大的上海文坛有一个硕果仅存的大佬,他就是黄裳先生。根据别人写的关于黄老先生的文章,我找到黄老的大致地址,问了门岗,这个门岗说不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是很客气地说,你可以自己去问问。接连问了几个阿姨,她们都说不知道,但是她们的热情让我感动。
我根据人家文章里面描写的场景,进一步判断了黄先生的住处,问了一个正在楼道关门的父女俩,黄裳先生是住这里吗?那位父亲说,是啊,在三楼。他给我开了门,我本打算去外面买点东西,但一想,如果去了,就没人来给我开门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吧,自我安慰着,就这样空手敲响了黄先生家大门。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10多岁的小年轻。我问:“黄老在吗?”他说:“在。”然后就引我穿过一个书房,他喊了:“外公,有人找你。”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黄老先生了。心里很激动,也很紧张。紧挨书房是黄老先生的卧室兼工作室,老先生木然地看着我,桌子上是正在看的《文汇报》。这个是老先生工作过的报纸一如书里照片上的黄先生,穿着吊带裤子,光着头,眼睛瞪着,没有表情,倒八字眉,看上去似乎有点凶。时间刹那间有点凝固,对于黄老来说,我是一个不速之客,对于我来说,见到一个照片里的人物,疑心不是真人。
老先生不高,有点微胖,看上去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反映也略显迟缓。我说明来意,表达了对老先生的尊重。拿出书,请老先生签名,老先生抽出笔,写字还是十分利落,“黄裳,二零零八、十、三”名字签得很流畅,十分漂亮。能得到他老人家的亲笔签名,那可以担得上珍贵两字。
跟老先生交谈了几句,听他说话很模糊,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而且也不便多打扰,就给老先生拍了张照片,然后老先生的外孙给我拍了张合影。应该说,老先生对人是很客气的。就这样匆匆告辞,他从里间走出来,送到门口。还是如刚见面的时候一样,一脸严肃。我后悔自己走得太匆忙,没与老先生多讲几句。只记得他家是红黑木的门,房间空阔典雅,十分气派,典型的老上海气息。这是张爱玲小说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