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根本底线:“有感而发”,“不弄虚作假、不哗众取宠”。
一走进钱谷融先生的书房,记者最先寻找的就是那张传说中没有写字空间的书桌。“这就是您的书桌?!”望着凌乱的、横七竖八堆满了书的桌子,已有心理准备的记者仍然抑制不住地脱口而问。钱先生微笑,他已经习惯了,每个初进这个房间的人似乎总会发出这种感叹,每次,他都耐心地解释:“我从来不写作。”
确切地说,钱先生从来不主动写作,他似乎更愿意做一个纯粹的教师,述而不著。幸好有了外界的“催压”,他才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文字:《论“文学是人学”》是一次学术批判会的会议论文,《散淡人生》是大学期间的作业结集……当然,他也不是每次都会回应,否则也“著作等身”了。钱先生有一根本底线:“有感而发”,“不弄虚作假、不哗众取宠。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错的。”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就是文字,改变了他的命运。1957年3月,华东师范大学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学术批判会,当时为华师大中文系讲师的钱先生做了学术报告。他在开场白时说:“我有一位情人,热恋多年,未敢公开,今天,我把她领来了。”这位“情人”就是“文学是人学”。就在那场批判会上,《论“文学是人学”》几乎被所有的与会者批评,只有他的学生,即将毕业的陈伯海为他辩护了几句。
“我不服,我觉得自己没错。”钱先生说。当《文艺月报》的编辑向他要这篇论文时,他没有拒绝。同年5月,论文公开发表。这一次,引起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批判浪潮。“我认为我没错,准备写反批评文章,可很快被打成‘右派’,没机会写了。”从此,钱先生经历了长达20余年的磨难。
尽管钱先生很乐观,可他并不否认,从文章被批判开始到“文革”结束,自己确实很“懊丧”。尤其是1966年8月4日,在华师大中文系,他被命令“下跪”。“知识分子哪能受这样的侮辱,当时想自杀。”是学生给了他安慰。劳改时,看到先生身边没人,他的学生就走过来跟他说:“你没有错。”后来,钱先生也逐渐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磨难中是否有一种信念支撑:必须要继续完成自己的理论事业?“那没有,”钱先生说,“我没有大志,也没有想到要完成自己的理论事业什么的,也不认为自己是理论家,我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错。”不过,“没有大志”的钱先生,年轻时却立志做教授。他本以为这很简单,“三年、五年就可以了”,结果,因为被批斗,他做了38年的讲师。“可能没人比我做讲师的时间长。”钱先生笑着说,“我倒真没有耿耿于怀。”他热爱的是“教师”这一职业。“看见学生那么专注地看着你,就会很开心。”事实上,从1979年招收第一届研究生到2000年退休,钱先生的弟子已超过50人,王晓明、许子东、格非、杨扬、吴俊等都已在学界广有声誉。至于钱先生,81岁方才退休,也使他成为了华师大中文系历史上最迟退休的教授。
如今,90岁的钱先生喜欢下棋、看书、散步,生活规律又闲适。采访最后,在给同行记者签名时,一不留神把2008写成了20008,先生随即在后附言:老糊涂了,居然写到了万年之后,大概是希望长寿的心理反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