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孟宪承先生逝世40周年。孟宪承教授三次执教浙大,前后长达12年。我作为孟先生的学生,亲聆教诲,受益终生,特撰文以表纪念。一我是1948年秋进入浙大教育系学习的。到系后立即感到,大家十分尊敬孟宪承教授,都亲切地敬称他“孟老”。其实,那时他只有56岁,1951年转上海任职时,也还不到60岁。
孟老在圣约翰大学时,英藉校长卜舫济对他十分欣赏。1925年“五州”惨案,国人爱国反帝热情高涨,他以国文部主任的身份,领导爱国师生对抗校方对进步学生的镇压,并与钱基博教授(著名学者钱钟书之父)等一道带领进步师生离校,自行成立光华大学。宣布“永远与圣约翰大学脱离关系”,发誓“以后不再进任何外国教会学校”。
孟老博通中外古今,特别是外文、史、哲、教育等学科。担任过中文系、外文系、教育系教授,文学院院长。1942年,当选国民政府首批29位部聘教授之一。教育学科仅他一人。
1949年冬,我进入大二下学期末,得有机会旁听系内教师的读书报告会,这个报告会由孟老主持,每次都能听到他的发言。
1950年9月起,我进入大三。孟老给我们班讲授《外国教育史》,历时一年。我担任课代表,负责收集同学们在学习中提出的问题,按孟老的要求,把问题整理好写在纸上,每个问题后面空出一页空白,供孟老写出答疑。一年中共有四次,头两次孟老写出的回答曾公布在学生寝室的墙壁上,可惜未能保存下来。后两次由我当面请孟老回答,将答案在班上向同学汇报。1951年上半年,孟老为高我一班的学生讲授《马列名著选读》,得到孟老特许我旁听了全部讲授。
解放初,浙大师范学院取消,教育系并入文学院,孟老被任命为文学院院长。在任两年,至1951年7月调上海工作时止。1950年初,我被选为文学院学生会主席(当时称浙大学生会文学院首席代表),列席文学院院务会议。在我任内的1950年下半年,曾邀请孟老给文学院同学作学术演讲,他讲的题目是:《科学的历史观》。我陪同往返,并负责记录,可惜记录未能保存下来。
1950年,浙大校长马寅初先生常请省委领导同志给全校师生作政治学习报告。在校内,邀请过两位党外进步教授讲马列的基本原理。一位是陈乐素教授(宋史专家),另一位就是孟宪承教授。孟老讲的是《社会发展史》。他讲的《社会发展史》与对文学院学生讲的《科学的历史》,我都作了详细记录,可惜都已丢失。
解放初,为了培养全国中小学的领导与骨干教师,浙江省教育厅与浙大合办了中小学教育研究班。孟老给这个班讲授教育学,我也去旁听。有一次,他讲完毛主席关于新民主主义文化教育的理论后,引用了毛主席有关解放后中国的发展前途的两段话。一段是:“中国人民将会看见,中国的命运一经操在人民自己手里,中国就将如太阳升起在东方那样,以自己的辉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荡涤反动政府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治好战争的创伤,建设起一个崭新的强盛的名副其实的人民共和国。”(《在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上的讲话》,1949年6月15日)另一段是:“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论联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引用后,孟老激昂地高声说:“难道我们还能不充满信心,不加倍努力吗?”全场掌声雷动,人人兴奋不已。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激动场面。
孟老调职上海后,住在华东师大校内工会附近的平房中,50年代与60年代初几年,我曾多次拜访请教。
1957年的“反右”,1966年开始的“文革”,是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被打入炼狱。逼上祭坛的年代。不幸的是,孟老在这两次灾难中都被波及。他的孙子孟蔚彦在《孟氏南北沧桑录》中写道:“在政治上,宪承极为小心谨慎。1957年,华师大教授联名要求‘孟校长有职有权’,这在当时是向党要权的右派言论。他惊吓之下,视网膜脱落,从此沉默,再也不过问校务。”“‘文革’开始,他自动停止领取工资,自己搭乘公交车辆,从市区去华师大上班,在办公室楼前拔草。”1967年6月,他在礼堂看到写他的大字报,说他“高举资产阶级黑旗”。“回来后,……他始终闷闷不乐。一天晚饭后,妻子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还坐在阳台上,人斜依在藤椅上,昏迷过去了。因为脑中风,他再也没有醒来。”(引见《上海滩》杂志,2003年第1期,第32页)这一天,即40年前的1967年7月19日。
1978年11月27日,中共华东师大党委对孟老作的结论中说:受林彪、“四人帮”迫害,孟老“虽年迈多病,也身受其害,遭到抄家、强迫劳动、军训,使孟宪承同志病情加重,于1967年病逝。”
认识孟老的人都有同感: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有很强的自尊心。疾恶如仇,刚直不阿,威武不屈,不甘无端受气。到沪工作后,政治运动不断,“左”的影响日益加剧,我们不能详知其心态。但按其性格,对政治“小心谨慎”,尽可能“离政治远一点”,是可以推想的。50年代批斗杜威时,他无可奈何,屡经催索,也只写了千把字批判杜威的“教育无目的论”,而且大量引用马列经典字句为据。当他受到自感无法忍受的冲击时,“宁可玉碎,决不瓦全”,采取我们民族数千年来无数仁人志士恪守不渝的崇高信条,是符合他的性格的。
龚自珍说:“人难再得始为佳”。孟老这位公认的教育学大师,在中国,是再也找不到了。现在,他远逝40年了,他那清瞿端庄、严肃而慈详的面容,却时刻浮现在我们这些曾经受教于他的后辈脑中。孟老早年先到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师从杜威,取得教育学硕士学位。继到英国伦敦大学教育学院研究教育学、心理学、教育史、教育哲学。1921年11月回国,先后在北京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东南大学、中央大学,上海光华大学、圣约翰大学,无锡江苏教育学院,湖南国立师范学院及浙江大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等十所大学任教,共 46年。其中,三临浙江大学:1929-1933,1938-1941,1946-1951,讲授教育哲学、教育 社会学、教育史、比较教育学,共12年多。在宜山时,任教育系系主任,在龙泉分校时,任教务主任、英文教授。
我到浙大学习时,孟老先后在浙大任教已有10年。10年中最后三年,我请益较多。1951年他调华东师大工作后,我随陈学恂先生或个人特访请教,也有五、六次。有一次,我请教他如何学马列。他说,首先要读原著,说:“恩格斯也是这样讲的。”要学习马克思“布下的龙种”,要防止上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而将“龙种”弄成“跳蚤”的人的当。又说,最重要的经典著作要精读。例如恩格斯的《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般的论著,他主张有选择的看。有一次,我问他当时流行的一本教育论著如何?他说,没看过。过一会,说“以省目力。”
孟老对当代人很少臧否。但听说他对认真读书,扎实研究的人常会赞赏。在华东师大,他敬重他的挚友吕思勉先生,交谈甚欢。对中年哲学家冯契,也颇器重。说他读的书多,是金岳霖的学生,兼学中外哲学。对在浙江时遇到的党内学者俞铭璜,也表示有好感。说这个共产党干部好学,平实。
在外国教育思想家中,孟老最推崇的是赫尔巴特与杜威。他说,这两个人是西方教育思想家中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两人都自有理论体系,自有哲学、心理学、伦理学思想,并且都办过实验学校。当然,两人都是大学教授,都“养尊处优”。
有一次谈到杜威,陈学恂先生也在座。孟老说:“中国有几个人真懂杜威?”我听陈学恂先生私下说过,孟老说过:“两个半。”我曾笑问过孟老,他笑而不言。对外国教育思想家,我请教孟老多次。他说,弄清一个教育家的思想,一般的,至少要花两年;论著多的,还不够。我说:太难了,总是看不完的资料。他说,备课,写文章,都只能选好题目,先看最主要的资料,有个构想,就先写提纲,然后再看书,逐步增益。要是想看完所有的资料再动笔,反而会无所适从。又说,备课写讲稿,写文章,都要简明精要。语言、逻辑,都要为听者、读者着想,不能随意浪费人家的时间。
孟老调上海工作后,浙大教育系的《外国教育史》课程,由郑晓沧教授继续。1958年学术大批判后,郑老等老教授都被停止任教,命我这个当时还只是助教的青年人接着讲授《外国教育史》。1962年起,周扬同志领导文科教材的编写,提出“古今中外法”,中外教育史之外,都加开“论著选”课程。我根底浅薄,外语也不能顺利看书,一下子要同时讲授《外国教育史》与《外国教育论著选读》两门课,虽然日夜兼程,仍然苦不堪言。幸好郑老、孟老对我伸出援手,几乎有求必应,未求也全力奉献,使我勉强度过最困难的头两年。
1959年起,系里成立了以郑晓沧先生为主的翻译组,专门翻译外国教育名著,选择好的论著先在校内印出,作出书准备,同时供我作教材使用。为了解决阅读外文原著的困难,翻译组的老教授还要求翻译之外,辅导青年教师学外文。郑晓沧老师自告奋勇,辅导我选读孟禄的英文《教育史教本》。
至于外国教育思想,特别是哲学问题,则请教孟老。60年代初参加“四清”运动前,我到上海向孟老请教过三次,每次都得到他老人家的热情接待。答疑,介绍可看的书及文章之外,尤为令人感动的是,他主动地出借他的《教育哲学》讲稿:《实验论》、《理论论》、《实在论》。这“三论”,后经瞿葆奎老师等校核后,已发表于《华东师大学报》(教育科学版)2007年第3期。
另一次,我请教如何学习杜威论著。他说,早期代表作是《学校与社会》,较后的是《民主主义与教育》,要认真读。我说:难懂的不少。他起立去找,交给我他阅读《民主主义与教育》一书作的摘要,供我学习。我说,可能还弄不懂。他说:“你再来。”不幸的是,我不久就下乡参加“四清”运动,接着是“文革”的暴风骤雨。1967年,我也受到冲击,1968年底被宣布“解放”,随后就参加教育革命小分队。孟老含冤去世,我也是好久以后才知道的。
孟老平日多半长袍布鞋,到沪工作上班,才穿中山装。他严肃端庄、睿智儒雅、宁静深思。他的才识与风骨,为同辈、后辈共同敬仰。宋人用“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形容艺术上的最高境界。孟老治学与为人达到的境界,也未尝不可以“寻常”而“奇崛”,“容易”而“艰辛”两语尽之。
2006年5月15日,经教育部批准,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发出关于做好“共和国老一辈教育家宣传活动”的通知,列入第一批计划宣传的共18位大学校长,孟老名列其中。并列的吴玉章(人大)、李达(武大)、成仿吾(东北师大、山大,人大)、彭康(交大)、贺禄汀(上海音乐学院)、匡亚明(南大)、蒋南翔(清华)、陈垣(北师大)、陈望道(复旦)、马寅初、周培元(北大)、苏步青(复旦)、王五南(厦大)等。
经历20世纪两个不同的历史年代,作为教育理论家之首,孟老终于得到世纪性的公认。这是符合实际的,也是合乎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