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美与泽存书库

发布者:丁嘉晖发布时间:2022-04-21浏览次数:415

周子美与泽存书库

    周子美爱吃水果糖。《周子美学述》里说,文革期间,年届七十的他因为较早失聪,得以对周围铺天盖地的口号声充耳不闻。在一次“忆苦思甜”大会上,刚刚吃过“忆苦饭”,他就“啪”地一声,把一粒水果糖塞进嘴里。工宣队长立刻勒令他当众站起来,训斥一番。在口袋里放几粒水果糖,是他长年养成的习惯。人老嘴馋。在日复一日漠然地上班,看报,打哈欠,读“红宝书”的生涯里,舌尖上这一点欢快的甜味把旧思想和新世界隔离开来。版本学家周子美躲在一颗水果糖后面,装聋作哑,虚度年华。
    
    周子美人生的疑点集中在四二到四四年。当时他曾在汉奸陈群创办的泽存书库工作。每次填简历时,这三个年份他下笔都格外的艰难。经过反复的回忆,反复的交代,泽存书库的一个个瞬间在他的笔下越来越清晰,其中的细节也越来越丰富。但是重压下找回的记忆也最容易被遗忘,有人说这叫选择性遗忘。三十年后,在他总结一生的《周子美学述》里,跟古籍厮磨了一辈子的百岁老人对泽存书库的旧时光只字不提。只在书后附的年表里简简单单一笔带过:“1942年(至1944年7月),南京泽存书库职员,与丁宁同事。”
    
    1941年底,周子美的第二任夫人──罗振常长女罗庄病故。当时山河沦陷,国军节节败退,城市里物价飞涨。人到中年的周子美,已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中文系做了十年教员。他埋头教书,不善交际,在学校里连个副教授也没混到,薪水也加得极少。几年来为了给妻子治病和抚养三个孩子,积蓄也全部都吃尽当光了。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他收到了老同事高齐贤的来信。高当时担任汪精卫政府外交部长褚民谊的私人秘书,邀请周子美到南京为陈群的泽存书库做编目。高齐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交游广阔,笔墨也很来得。周子美在中法工学院兼课时,他在同校做历史系教员。他以前就知道周子美曾在南浔嘉业堂藏书楼做过八年编目工作,精通古籍版本之学。周子美收到来信,觉得机会难得,就欣然应允。不过他灵光一现,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只是向圣约翰请了长假,并未正式提出辞职。书呆子周子美一向自命清高,不过问政治。在这个时刻,他还没有意识到他飞身跃入的是一池永远也晒不干的脏水。
    
    泽存书库位于南京颐和路,藏书多达四十万册,属于私人性质的藏书楼。书库的匾额是汪精卫所题。“泽存”二字的意思出自《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泽存藏书中有宋刊本《尚书》、《大易粹言》等。最有名的是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手稿五十四大册。当时书库包括馆长福建人陈世镕(伯冶)在内,共有六名工作人员。所有职员的薪水全都由陈群以个人名义支付。周子美领薪水所用的名字是周君实。
    
    刚到书库,关于编目的方法就出现了争议。陈群本来是想用新式的卡片编目法,遭到了周子美的反对。周的理由是书库里都是古书,没有新书,还是用旧方法处理比较得心应手。最后还是他的意见得到了认可。这个勤勤恳恳的管理员每天一早到书库上班,为十几万册古书写书签、做入库登记。两年之后终于大功告成,编成四大册《南京泽存书库图书目录》。两册初编、两册次编。
    
    陈群嗜好藏书,抗战乱世之中他雄于资财,得以收购到大量的珍籍善本。用黄裳的话说是“极意求好”。到1945年他服毒自杀时,名下藏书已达八十万册。单论数量,已经可称民国第一藏书家。陈群有一方闲章“来生恐在蠹鱼中”,他无师自通地敏锐预言自己人时将近,而他的藏书生涯将经历投胎转世,发扬光大。抗战匆匆忙忙成就了这样一个藏书家,随即又亲手把他摧毁。
    
    民国人物的音容笑貌永远都显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当时陈群任职内政部长,非常体恤下属。他知道书库开的工资不高,难以维持职员的生计。就帮他们在汪精卫政府里挂了些虚衔,不用做事,只领干薪。无需这些职员自己出面,他把事情全都办妥了之后,拍拍手下的肩膀:“已经为你在某处挂了名了。”等到自己仰药而亡,还不忘记把心爱的古董分赠给每人一件,以资留念。
    
    周子美一共挂了四个头衔。行政院参议(用名“周君实”);边务局秘书(用名“周思孟”);国史会纂修(用名“周延年”);江苏省政府谘议(用名“周思颜”)。其中行政院参议和省府谘议不是机关正式编制,完全不用上班,只是到了月底白白收到一笔钱。边务局和国史会都是内政部下属机构,归陈群直接领导。国史会有几十位名义上的纂修、协修,分布在北京、上海等地,这些老头子基本上什么也不做,只是偶尔象征性地收集一点历史资料交上去,内容并没有人认真去看。边务局则由泽存书库的同事李霈秋担任局长,也是完全不需要做事情的。四个周子美就这样在六朝烟水之间沉默地与古籍为伍,迎来送往一个个晨晨昏昏。
    
    除了编目之外,周子美还帮着刻了一部萍乡文廷式的笔记《纯常子枝语》。《纯常子枝语》稿本共40册,在文廷式死后,辗转归了武昌藏书家徐行可。叶恭绰曾向徐行可商借刊印,碰了钉子。龙榆生的父亲和文廷式是同榜进士,他知道后,请汪精卫帮忙把这部稿本弄来付梓。汪精卫对此事非常上心,找了当时任武汉市市长的张之洞之子张仁蠡来想办法。张仁蠡花了不少心思,终于不辱使命把这部稿本送到了南京。汪精卫就让陈群负责把它刻印出版。陈群特意找了扬州的刻工来雕版,样书刻好后又由周子美,李霈秋进行了仔细的校对。最后终于赶在汪精卫六十大寿前刷印了二百部献礼。近年拍卖会上曾出现过一部有马叙伦毛笔题跋的《纯常子枝语》,十六册蓝印大本,受赠自陈公博。
    
    周子美在南京的两年里,去过一次汪精卫家。那是1943年夏天冒鹤亭到南京给汪精卫祝贺六十大寿。汪精卫请老诗人父子俩到家里吃饭,同时还邀请了泽存书库的人去作陪。饭桌上主要是冒鹤亭高谈阔论,谈的基本是诗文,很少涉及政治。他和汪精卫说广东话,周子美听不大懂,所以从头到尾就作作听众。其间汪精卫也问了周子美一些从前在嘉业堂编书目的事,汪称他为周先生。周子美约略回答几句,饭后也就各自散去了。
    
    到了1943年年底,周子美的岳父罗振常去世,他回到上海奔丧。此时书库的编目工作也近尾声,他因此萌生了去意。泽存书库馆长陈世镕得知后,以为周子美嫌收入少,就对他说:“你如果生活上有困难,我们还可以帮忙。”陈世镕就去找当时中央大学中文系主任钱仲联,让他帮助安排周子美在中文系兼课。事情办成了,周子美真的去讲了一次课。不过课后学生反映说他的口音太重,听不大懂。此事遂作罢。1944年7月,趁陈群调到苏州去作江苏省省长,周子美得以辞职回到圣约翰大学继续教书。两年光阴草草闪过,他终于赶在抗战胜利前一年,逃离了南京这个是非之地。
    
    “泽存书库”这个噩梦,此后在周子美的床榻之间徘徊纠缠了三十多年。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从履历表上跳出来喋喋不休。我们难以想象,每天在旧书的粉尘和细菌中呼吸的周子美,竟然能把噩梦置之度外,最终得享百岁高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