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维宪 | 怀念37年前王家范老师的历史课
2018-11-22 10:09
《漂泊航程:历史长河中的明清之旅》(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我作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79级学生,曾有幸聆听过那时还只是讲师的王家范先生开讲隋唐五代、两宋、元明清历史课程,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先生一天中连讲5个多小时王安石变法,使一百余名学生听得如痴如醉。
那是1980年仲春,正是江南莺飞草长,祖国大踏步迈向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我们这些历经磨难而搏进大学门槛的学子,人人怀着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如饥似渴地为振兴中华而读书。况且,又碰上了一批类似王家范先生那样的饱学之士,因而同学们的学业日益精进。家范师时值中年,满头乌发下戴一副简易白框眼镜,授课时不看讲义,声若洪钟,激情飞扬,一口昆山普通话配上柔中有刚的古怪板书,一下子就攫取了学生的心灵。
那天下午,家范师在文史楼大教室开讲北宋王安石变法。先生授课的特点在一个“通”字,开篇就将王安石变法放在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去观照,既与东汉末年的王莽改制、晚明的张居正改革作比较,又与中国近代的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相衔接,从而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场著名改革的性质是北宋统治者为了摆脱社会、财政危机进行的自救、调节运动。说到这儿,先生神情庄重地叹道:“后来的史实证明,王安石变法不能自救,从改革之日起,已预示着北宋的灭亡不可挽回。然而,我们后人要看到这场改革虽然失败了,但王安石挽狂澜于既倒的勇气应予以肯定,并认识到历史上的改良比革命艰难,因为改革太复杂了!”先生讲毕,镜片后闪出两道锐利、深邃的光芒,将一个悬念抛给学生:为什么改革比革命更艰难?
王安石题跋像
随之,先生从宋仁宗时的三大社会弊端:冗吏、庞大的军队、庞大的军费,导致社会积贫积弱,各种矛盾交错、冲突,乃至发生王安石变法导入变法的内容:北宋熙宁二年(1069年),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次年拜相,遂开始推行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均输法、方田均税法、保甲法、保马法以及改革科举制度等。我是一个文学想象力很丰富的人,当时听着家范师声情并茂的讲课,仿佛眼前交替闪现出王安石与宋神宗的交谈、饥民奔走相告、贪官豪绅极力抵制变法的蒙太奇景头,真是妙不可言。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飞逝而去,下课铃声早响过了,但学生们仍沉浸在北宋历史的氛围中。
家范师望着夕阳映红的玻璃窗下激动的学生,突然像一匹烈马般站起,大声道:“现在下课,大家去吃饭,晚7点继续上课!”
入夜,灯火通明的大教室里济济一堂,家范师神采比下午更胜一筹,讲课中曲折跌宕,高潮环环相扣,他着重分析了改革派王安石与“守旧派”司马光之间的异同,以及改革为什么比革命艰难的问题。先生认为王安石是一位绝顶聪明的改革家,以他推行的青苗法为例,乃是试行不增加农民税赋而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的方法之一,亦是政府扶助农桑,减少农村高利贷、农民破产、土地兼并的方式。这种早在911年前,用金融调控管理国家的方式,真是一个非凡的创举。而王安石与司马光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强调趋时知变——变中有不变;后者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史学家之一,深谙数千年帝国政治与社会运行的机制,故倡导的是守常知变——不变中有变。因此,后人要以辩证的观点去看待王安石、司马光之争,其实,他们的目的都是要维护北宋王朝不坠于地。王安石晚年寓居江宁(今南京)时,追随司马光的苏东坡特意去拜访他,两人抛弃旧见,握手言欢便是明证。
司马光《神采帖》
先生在分析改革比革命艰难时表情严峻,他认为王安石变法失败,一方面是许多新法后来背离了人民的利益,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另一方面,新法在执行中遭到官僚专制政治的破坏,也即靠人治这样一种官僚制度去补救帝国政治,显然是突不破旧的樊笼的。王安石说:“吏不良则有法莫守。”这是改革艰难的最大要害。纵观历史,每当改革之际,官吏便以改革为由,乘机如虎狼般出笼去吞噬百姓,何况北宋又有那么多冗吏,这些既得利益集团必然会使改革变调……
家范师一口气讲了3个小时,整22点,先生戛然而止,点燃一支烟,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学生。我们步出大教室,旷野星汉灿烂,回到宿舍大家还在讨论、争辩先生的讲课内容,直至凌晨1点多。一瞬间,27年过去了,在社会风气浮躁的当下,我深深地怀念那专心读书、激情燃烧的岁月。
青年王家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