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海珉 【日期】2008.04.03 【来源】人民政协报
早就知道郑逸梅先生是南社的成员,因我与柳亚子前辈是同乡,一直关注着他领导的南社。1990年,96岁高龄的郑逸梅老先生做客柳亚子纪念馆,当时我正有意要调到柳亚子纪念馆任职,知道郑老先生到来,匆匆前往。郑老先生面容清瘦,精神矍铄,一点也没有名人的架子,对我问的几个南社的问题,一一作答。特别是我问到范烟桥、徐稚稚等人组织的同南社时,郑老显得有些兴奋,他说他就是同南社的成员,后来才加入南社的。同南社成立于1910年,总部在吴江县的同里镇。同南社成为南社分设,那是后来的事情。范烟桥1917年才加入南社,而徐稚稚始终不是南社的社员。郑老自己加入南社很晚,是1928年由陆丹林、许半龙介绍的,但那时南社已经没什么活动了。
遗憾的是,郑老先生作古之后,我才调进纪念馆,好在我和他的家人还有联系,所以对郑老先生也有了解。
郑逸梅祖籍吴江县,其父鞠震福、母郑瑞娥因在上海谋生,生逸梅于上海江湾,乳名宝生。3岁时外祖父郑国龄之子早亡,收宝生为嗣子。于是鞠宝生改姓郑,取名愿宗,学名际云。
郑逸梅先生的写作生涯始于1912年。那年《民权报》发布征文启事,郑在自传中说:“我跃跃欲试,将英文课中的一篇游记译成中文,取名《克买湖游记》,投寄《民权报》。仅隔了两天,便见刊登了我的第一篇译作。那时采登稿件,标着甲乙丙丁等第,我居然蒙列甲等。报社送来稿酬,附有编辑吴恤亲笔写的毛笔信,有‘如此文章,多多益善’等语。这是我写作的开始。我获得这样的鼓励后,信心大增,使我毕生从事了写作生涯。”这篇稿子的署名是郑际云。
次年,郑向《民立报》和《民权报》的副刊投稿,取笔名逸梅。郑一生爱梅,他自己说:“予爱梅,胸中如有万幅梅花稿本,惜手拙不能画,而梅之清之逸之韵之奇之疏之瘦,乃一一蕴蓄于心头,未克泄吐而出,殊闷损也。”从此,逸梅成为正式名字,有《逸梅小品》、《逸梅丛谈》等传世。记得南社耆宿高吹万专门写了一副对联:人淡如菊,品逸于梅。赠给郑先生,因为“鞠”与“菊”相通,这副对联把郑先生原来的姓氏和逸梅之名镶嵌其间,读去妙趣横生。后来郑老先生的立身行事,也无愧于此联。
由《民权报》开始,郑逸梅先生一发不可收拾,稿件有如雪片般地飞向各种报刊。名字也由“梅”而“冷香”,继而又从逸梅拟成“抑蛮”、“一湄”,有《一湄散稿》存世。
郑老先生为人低调、随和,他曾有两个笔名:拙鸠、陶拙安。他自己解释说:“我识书人多而不能书,我识画人多而不能画,我识诗人多而不能诗,我识酒人多而不能酒,我识雕刻人多而不能雕刻,甚矣,我之拙也,因自号拙鸠。”鸠,在古人嘴里,往往作为自称性拙的谦词。鸠居,则作为简陋居室的代称。“陶拙安”这个笔名,透露了郑老先生安于陋室的淡泊之心。郑老先生说:“若得地十亩,必以三亩植梅,三亩树竹石,一亩凿莲沼,而所余三亩,则筑屋庋藏文史图籍,鼎砚古董,予偃仰舒啸其中,以度晨夕,此外则无所求矣。”从这几句话更能体会他的意趣。
上世纪30年代,郑逸梅为《小说月报》写稿,大多是短稿,适用于补白,友人徐卓呆和他开玩笑说他是“补白大王”。不料这一戏言竟成日后的美称。郑老是自由撰稿人,后来写稿成为专业。他掌握的掌故特别多,且博闻强记,文人趣事、历史知识、梨园旧事、曲坛轶闻等等应有尽有。那个时代的报刊版面都是手工排版,出现不凑手的空白是常见的事情,于是郑逸梅的小品恰到好处地填补了这些空白,以至后来有“无白
郑补”之说。由于掌故、轶文与新闻相对,于是自取别号“旧闻记者”。直到郑老晚年,香港《文汇报》还专门为他这位“补白大王”开辟补白专栏《艺海点滴》。1984年,红岩烈士许云峰之兄瘦峰特地刻了一方“补白大王长寿翁”的印章,祝郑逸梅老先生90华诞。
郑老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辍笔十余年。
1966年春,郑逸梅退休。半年后,荡涤一切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8月26日,郑工作的陕北中学,由教师施某率领一批红卫兵前来抄家,郑毕生所藏书籍、字画、文物、古玩,装满了整整七辆黄鱼车,运个精光。同年9月30日,其子郑汝德的工作单位上海电表厂气势汹汹地再次来抄家,连手稿、卡片都没留下。郑逸梅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冲击批斗,备受凌辱,造反派监督着他日日写“认罪书”,每天罚扫校园,名副其实的斯文扫地,长达三年之久。秋季到来,校园里落叶满地,吃没好好吃,睡没好好睡,一直扫,扫,扫,扫得右腕受了伤,以致妨碍执笔。后来自取一别号“扫叶老残”,请名治印家矫毅刻成一颗印章。
在牛棚劳动期间,那些红卫兵时不时前来训斥,也有心地善良者,私下安慰说:“黑暗终将过去”。在受大会批斗时,口号声震动屋宇,郑逸梅只是低头不语,事后他讲,那时他正反复默念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比这还要幽默的是“秋芷室主”。
“文革”中,知识分子是臭老九,郑老先生忽发奇想,“臭知识”用沪语念与“秋芷室”同音,于是他请陈茗屋刻成印章,把自己的居室命名为“秋芷室”,自称“秋芷室主”。本来是侮辱读书人的话语,郑稍一变通,顿显雅致。
除此以外,郑逸梅先生的笔名、字、号还有很多,最为奇特的是,郑老竟然自己为自己起了“谥号”。谥号,本是封建时代重要人物死后,按其生前事迹进行褒贬而给予的称号。帝王由礼官议定,臣子由朝廷赐予。后来对某些具有特殊影响的社会人物,民众亦可以议定其谥号,称为私谥。郑逸梅老先生援此例,很幽默地自议“文迂”二字作为谥号。后来干脆自称“文迂公”、“大迂”、“大迂居士”。上海篆刻家支慈安专门为他刻了“郑文迂公”一印,郑老晚年仍不时钤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