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泉根 【日期】2017.07.02【来源】江南晚报
在上世纪9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高寿且笔耕不辍者,当为上海文史掌故作家郑逸梅先生。郑逸梅先生生于1895年,比我先祖父还要大十岁。这位出生于苏州的寿星作家,从1912年17岁为《民权报》撰稿开始,已经在文坛整整耕耘了70多年。他一生写了700万字左右的作品,已出版的单行本约50多种。上世纪80年代,郑老写作的劲头益发旺盛,年年有新著付梓,出版有《艺林散叶》《逸梅随笔》《艺坛百影》《清末民初文坛轶事》等15种。但郑老毕竟是耄耋老人了,他的手腕运用已不太灵便,碍于握笔。1989年初,我收到信末署为“逸梅病腕”的郑老亲笔来信,问及拙著《华夏姓名面面观》出版事,文字不长,照录如下:
“泉根先生多时不通音问想兴居迪吉为颂尊著华夏姓名面面观未知已出版否倘已问世能否设法代购一册邮寄下当按定价汇奉书费不误万万不能赠送因近年来书价甚昂作者难以负担也匆此敬颂撰祺”(作者注:原信无标点)
此时,我也恰好收到《华夏姓名面面观》样书,立即挂号寄奉郑老,并写明“万万不要寄书费来”。不久,我收到郑老寄赠的新著《郑逸梅小品》《掌故小札》,另有郑老的公子郑汝德先生的附信,信中说:“家父因年迈,有时信件由我代复,我亦花甲老人矣!”
事出偶然,1990年11月,我去上海开会。15日与16日两天,会议主办方组织中外来宾去杭州西湖游览,我未去杭州,特意留在上海访问与逛书店。16日这天,专程拜访了郑逸梅先生。那时通讯不便,郑宅也未有电话,我是冒冒失失前去叩门的。
那天上午8:30,我在徐汇区上海教育国际交流中心(桂林宾馆)搭乘出版社的车子,到延安西路下,转71路公交到静安寺下,先找商场去买了一瓶“参龙长寿酒”,作为送给郑老的礼物。又在静安寺坐76路公交,到澳门路下,11:15终于寻到郑老住处:长寿路160弄。
这是一条短短的弄堂(胡同),位于长寿路/江宁路口附近,弄口有复康商店、时新鞋帽商店等,附近还有长寿大酒家、上海纺织工业设计院等。著名的郑逸梅“纸帐铜瓶室”就处于这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皆为利忙”的商圈包围之中。弄堂内有六幢二层高的石库门老宅,左右各三幢,闹中有静,路边摆放着花钵,十分整洁。
长寿路160弄1号是石库门老宅,前门关着,经打听,郑老住在1号后门。后门的木栅栏上挂着一张纸板启事:“郑逸梅老先生因高龄体衰,来访请于下午二时至四时(上午不会客),谈话请勿超过半小时,谢谢!郑宅。”
已近午餐,我自然不能现在造访,我是先来“侦察”一下,以便下午再来。于是去寻饭店,解决了肚子问题,又去玉佛寺参观。下午2:00,我终于叩开了敬仰已久的郑宅。开门的是郑老之子郑汝德先生,他问明来意,热情地把我引到楼上(后楼)的“纸帐铜瓶室”。
过了一会,逸梅老人从卧室进来了。95岁的郑老精神还不错,步履缓慢,他在藤椅上坐下来,慢悠悠地与我交谈,思路十分清晰。
他说,今年4月因中风住院半个月,“住院如同吃官司”,稍有好转,他就坚持回家了。现在每天上午仍在写作,写一两千字(以前每天写两三千字),下午休息、会客、看书,晚上7点半就睡了。极少出门,也
下楼。一家计有五人,四世同堂:郑老、子汝德、媳、孙女有慧、曾外孙。现在主要在给香港《大成杂志》月刊的“人物专栏”写文章,每篇七八千字,已连续写了7年。
郑老告诉我:今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将出版《郑逸梅选集》,从已出版的20多种书中,选出10种,合为三大本,200余万字。郑汝德先生在一旁说:郑老患有白内障,需开刀,但国内技术不过关,钱君匋、吴青崖是去美国开的刀,十分成功。但郑老已九十五了,显然不会去美国做手术。白内障是老年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郑老因右手腕有关节炎,写字颤抖,加之现在又患白内障,写作较困难,只能摸索着写出文字的笔划,故所写文字,要由人誊抄清楚方可投寄报刊。但郑老说,香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技术好,他写的原文居然可以不必重抄就能排版。因“文革”期间郑老被罚扫地,可谓“斯文扫地”,他特请人刻了一方“扫叶老残”的印章;又将室名取为“秋芷室”,谐音“臭知识”之意。书房面北,夏有骄阳,冬有北风,有关部门曾给郑老家分了一处新房,因在五楼,郑老行动不便故未搬迁。
我坐在心仪已久的“纸帐铜瓶室”,心意暖暖。这是一间靠北的小楼,大概只有五六平方米,墙上贴有“纸帐铜瓶室”的斋室横幅,为郑老亲笔手书。室内仅一床(行军床一样的小床)、一书桌、一平柜(刻有“逸梅著述”四字)、一藤椅,再加三、两个书架,只有一个玻璃书柜比较像样一点。床下、架上,到处是一包包捆扎起来的图书资料,有客来,室内就周转不开,来客只能坐在行军床上。郑老之所以把他的这间小北楼书斋命名为“纸帐铜瓶室”,实在是因爱梅之故。郑老本名鞠愿宗,父早殁,依苏州外祖父为生,改姓郑,谱名际云,因为本性酷爱梅花而启用“逸梅”之名。古人的咏梅诗中,多有纸帐、铜瓶之类的描述,若是直接在室名中嵌个“梅”字,则显浅俗,而用“纸帐铜瓶室”,自然雅韵深涵,且藏“暗香浮动”之意,真可谓匠心独具了。
郑老在《纸帐铜瓶室记》一文中曾如此描述这间小楼:“余吴趋人也,旅食沪壖,遂以传舍为定居,垂五十寒暑矣。且榜其居曰纸帐铜瓶室。……顾纸帐铜瓶之为室,小楼一角,仅堪容膝,客至五六人,则并匡床扩尔为之座,局促似辕下驹矣。余偃蹇于斯,啸傲于斯,掉翰操觚于斯,一箪一瓢亦于斯。春之花,秋之月,囿而未克尽领其消息与精神也。……然萧晨寥夜,兀坐室中,不觉驰情兴象,断编零缣,俄而卷轴纵横矣……”
郑老出版的书,我是见一本买一本,每每读到精彩心动之处,必摘抄笔录,并想象郑老如此丰富广博的文史掌故,必有纸帐铜瓶室丰富的藏书作支撑。我想象中的纸帐铜瓶室应是四面书墙、架插卷轴并有古玩古董的陈设,我真不愿相信纸帐铜瓶室会是“小楼一角”。
今亲临郑老笔下之“纸帐铜瓶室”,果然是局促一角之小楼,而且是朝北“喝西北风”。但郑老却在此安居五六十年,更逢“熙洽盛世,退老有禄,寝馈无虞,乐我余年,忘其炳烛”。“随遇而安,深为矜喜,有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今见郑老陋室,始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矣。
正是在这间小小的书房兼会客室里,郑老写出了《艺林散叶》《逸梅随笔》《艺苑琐闻》《掌故小札》《书报话旧》《近代名人丛话》《郑逸梅小品》等使吾辈爱不释手、获益良多的文史随笔散文。郑老之作早年多用文言,晚年文白间杂,笔墨卷舒之中,人情练达之处,炉火纯青,简练含蓄,饶有风致,融知识性、史料性与艺术性于一炉。郑老以别具一格的小品文体和文白间杂的语言风格深得我心,我有时私下摹仿,并自许为郑门“私淑”。我望着堆放在床下、架上那一包包捆扎起来的图书,既感慨郑老书房之局促竟容不下这些书籍亮相,又深深敬佩老人家博学广闻惊人的记忆力与超强敏捷的才思,晚清民国以来的多少文史掌故、名流轶闻、人间百态,早已在他的脑海中定格融化为一篇篇一幅幅精妙的文章与画图,因而用不着再去翻书检册查资料了。
与郑老交谈了约半小时,忽进来一位中年人,应是郑老家的常客,他说是南社费公直的外孙,在铁路部门工作,找郑老有事。怕影响来客与郑老的交谈,我便起身告辞,将那瓶“参龙长寿酒”送给郑老,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我从书包里取出相机,请费公直的外孙摄影。在向往已久的纸帐铜瓶室,我站在郑老的藤椅后,定格下与郑老的珍贵留真……